二、天九叫英秀姐

英秀比天九大十岁，天九叫英秀姐，英秀说：“你该叫我姨的，我叫你娘姐。”

天九说：“我没娘！”

英秀笑了：“你没娘？你和孙猴子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天九说：“我要是那样就好了，我要是孙猴子就好了。我有七十二变的本事，也能拔根毫毛想要什么有什么……可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是娘生的。”

英秀又笑了：“那你说你没娘？”

天九说：“我是说我没见过娘。”

天九永远忘不了那天发生的事。红军从黎平过，见雪地里一个伢倒在那儿，摸下鼻子，还有口气，说，活着哩。红军把这个伢交给了卫生队。

英秀和医官忙活了一整夜，把天九从阎王爷那儿抢了回来。天九也没什么病，就是饿的、冻的。天下大雪，大风把牛棚吹垮了，天九和长工们冒着风雪去找牛。牛找回来了，东家说你去看看牛棚里牛怎么样了，得加些料。那天，天九已经有两顿没吃饭了，还在大雪天找走失了的牛。但东家没让他及时吃饭，东家惦记着他的牛，让牛及时吃饭。天九不如一头牛。天九人饿得没了力气，走着走着，就倒在路边了。

活过来的天九开口闭口叫英秀姐。“姐，我跟你们走！我没地方去了，我不跟你们走又会叫阎王唤了去。”

英秀找到封子宣，他是一院之长。

封院长说：“我找首长去，这事我做不了主的哟。”

首长想了想说：“那就带上这孩子吧，放在你们医院里听你们安排。”

天九就跟着这支队伍走。走着走着，才知道这支队伍叫红军。天九跟了这支叫红军的队伍，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天九问过英秀：“姐，咱这是往哪去？”英秀摇了摇头：“你别管这个哟，连封院长都不知道队伍往哪里去。”天九想，对哟对哟，我管它呢。有口饭吃有衣穿，不挨冻受饿就行了。

不久队伍攻进了遵义城，有了吃有了穿，天九以为队伍就在这儿安营扎寨了。但没出一个月，又弃城往北，在赤水河上来回了四趟。然后就进入了大山里。再在大山里走，就听说是由黔入了滇——到了云南。他们吃到了香香的腊肉，天九从没吃过那种腊肉。人家告诉他，那叫火腿，宣威的火腿。人家说那是天下最好的火腿，是贡品。

那几天，吃得香也吃得饱，天九问英秀：“姐，这回该到地方了吧？”

英秀说：“到了吧？”

但很快就知道了，还是没到。才待了两天就离开了那地方。

天九说：“我们这么走，要到什么地方去呀？”

英秀说：“快到了吧，你别问了。”

英秀说话笑笑的，脸上总像开了朵花，天九爱看那张脸。英秀是那种标致的女人，脸儿白白，眼儿大大，有一头油黑的头发。十六岁时，英秀就嫁给了镇上的一个篾匠。她以为日子就和别的女人一样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此依靠着这个男人，养大几个儿女，日子不好不坏地过下去，一直到老。但没想到篾匠竟然得了一场病，一命呜呼了。族里人说：“这女人是‘扫帚星’哟，有多远走多远。”英秀没走多远，她改嫁给山里一个烧炭的。可才过半年，炭窑却塌了，男人埋在了窑里，和炭一起成了灰。英秀哭了两天，心想，自己还真是个“扫帚星”哟，走到哪都被人唾、被人指戳。想想，生不如死。她走到河边，一闭眼就往河里跳。

可英秀没死成，一支队伍从那儿经过。有人把她从阎王爷那儿抢了回来。

那些人说：“好死不如歹活。”

英秀说：“我是‘扫帚星’，好活歹活都害人。”

对方就笑：“世上无神无鬼更没有‘扫帚星’的哟！穷人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英秀半信半疑，但她没再想死的事了，就是想，那几天她也没法找死，她病了。她被送到了医院里，病好后，也就留在医院里了。她跟着这支队伍，在苏区过了几年好日子。但这年的秋天，队伍突然就说开拔，在湘江那儿还打了场恶仗，但到底还是撑了下来，九死一生。

然后就遇到了天九。

天九睁眼见她第一面，就喊她“姐”。

英秀有些惶恐：“你别叫我姐！”

天九说：“你看不起我，不认我这个弟？”

英秀摇头：“我怕我真是‘扫帚星’，害了你。”

天九说：“我百毒不侵的哟，到阎王爷那儿走过一遭的人，还怕什么‘扫帚星’？”

“我就是要叫你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