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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间醒来以后,秦毅还是只能喝粥,味道很清淡却很鲜美,他喝了几大碗,感觉身体还不错,至少能吃。
又服下了那孙神医开的安神丸,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没一会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经快到午后,秦毅躺在床上,身体仍然不能勉强,只能盯着承尘上的蛛网出神,那蛛丝悬着粒晨露,将坠未坠地映着窗棂格纹,像极了实验室里将倾的离心管。
“姑爷该喝药了。“小丫头的声音远远传来,她一直在旁边房里候着,秦毅刚醒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她捧着托盘轻手轻脚地挨到床边,杏色襦裙沾着几星炉灰。
小团今日梳了双环髻,更显出娇俏。发间缠着新摘的茉莉,走动起来暗香浮动。
见秦毅只盯着自己头顶,小丫鬟耳尖腾地红了,慌忙去扶并不歪斜的银簪:“张妈说茉莉安神......“
话未说完,簪尾的穗子便勾住了帐幔。秦毅伸手去解,指尖无意擦过她耳垂,吓得小丫鬟差点打翻药碗。那白玉似的耳垂霎时染了霞色,倒比茉莉更娇嫩三分。
可惜此时的秦毅有心无力,身体仍是软绵绵的浑身无力,头疼依然随时发作,倒不是不能忍受,比起前世化疗的疼痛简直就是小儿科,只是心中隐隐不安,让他迫切想要快速了解当前的处境。
“小团,“秦毅就着她的手饮尽汤药,苦得眉心微蹙,“我当下也是无聊,取些书来给我吧。“
小团如蒙大赦般退到门边,“姑爷小团不认字的,”她不好意思的扭了扭臀儿,“您想看什么书,我让娟儿和我一起去,她认得许多字呢。”
秦毅哪知道什么书,只好回道“不拘史书杂记,权当解闷了。”
于是小团高高兴兴出门去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探回半个身子:“小姐书房里存着些孤本,奴婢去帮姑爷...借几册来。“说罢提着裙角小跑出去,腕间银铃在廊下荡出一串清音。
日影西移三寸时,那抹杏色才又出现在月洞门外。小丫鬟怀里抱着半人高的书卷,发间茉莉早不知散落何处,额角汗湿的碎发贴着绯红脸颊,活像只偷油归来的猫儿。
“《大周纪年》《陈国风物考》......“秦毅拂去书脊积灰,指尖微颤——这些异世文字在他眼中竟如母语般熟稔,虽然没有前身的记忆,还好这些生活常识能够自动反应,看来前身至少不是个文盲。
最底下那本《诸侯列传》夹着张泛黄笺纸,墨迹遒劲地批注:“周历千载而诸侯未绝,非天意,实人谋也。”
窗外鸟鸣忽远忽近,秦毅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里,小丫鬟偷眼瞧着床上人:晨光勾勒出他眉骨伤疤的轮廓,执卷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竟与小姐读书时的神态有七分相似。
“姑爷看得懂吗?“她终是没忍住好奇,“这些书连宋先生都要查《字林》呢。“
秦毅漫不经心的回道:“幼时......随母亲学过。“
暮色浸透窗纸时,他已理清这方天地:周室犹存却王权式微,陈楚两诸侯国貌合神离,更北处还有突斯铁骑觊觎。最蹊跷处当属大周,竟延续国祚千载,分封与郡县如阴阳双鱼般纠缠不休。
这就是当今天下大致的格局,中原王朝被划分为三,最北的是大周,也是中原正统。
大周时刻面临更北边游牧民族突斯人的侵袭,大周南边的楚国将陈国和大周隔开,而陈国在最南边偏安一隅,国力最弱但文风最盛。
根据记载,陈楚二国本是诸侯国之一,几百年前从王室中夺权成功。大周王室当时内乱无暇干涉,于是下旨承认了两国的自治权,但是表面仍需尊大周为主。
周天子赐剑王权有三,楚国得其二,陈国余一,遂立国,岁岁进贡,天下始定。
这王权剑应当就是权利的象征,和前世印象中的玉玺、王印相似,秦毅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两国明明有实力自立却一定要得到大周的承认,另外一柄剑真的就能代表王权吗?
更奇怪的是,前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在这个世界失效了,几个国家好像一直遵守某种默契,虽然在互相攻伐,却都没有打到灭国的地步,这种“小打小闹”持续至今。
没有吕不韦,没有我那迷人的老祖宗,千古一帝居然从未出现。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当今的上层居然没有“大一统”的概念吗?
“小团。“他忽然合上书卷,“我......忘了很多事,你好像不奇怪?“
正蹲在熏笼前烘茉莉的小丫鬟浑身一颤,银剪子当啷落地。她慌慌张张去捡。
“孙神医说...说您头部受创,能醒过来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变成傻子也不是不可能,院里的丫鬟都以为我是来伺候个瘫子......“
小团说到这儿小心翼翼看了秦毅一眼,接着说道,
“一听说要来伺候个不是傻子就是瘫子的姑爷,还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哪个丫头愿意来。小姐才从学宫回来一个多月,在家里没什么威信,一连点到的几个丫鬟都是直磕头也不愿意....”
“所以你这傻姑娘就毛遂自荐了?”
“嘿嘿姑爷,”小团憨笑着,“什么是毛遂自荐?”
秦毅望着她扑簌簌颤动的睫毛,心里竟是一片柔软。
放缓了嗓音:“那便劳你从头和我说说吧,我以前的事儿。“
小团很认真的看了秦毅许久,才绞着帕子开口:
“姑爷你叫陈子实,您祖父陈老爷子,当年与我家老太爷是歃血盟的兄弟。”
她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两道交错的线,“陈家贩药,苏家走布,商队合在一处据说能排出三里地去。”
水迹漫漶成团,映着跳动的烛火:“二十年前那趟走商,出了变故......“小丫鬟喉头哽了哽,“只有老太爷一人被抬回来,浑身都是血。”
秦毅忽觉太阳穴刺痛,一段记忆莫名跳了出来,恍惚见漫天箭雨中有人嘶吼:“走!“那声音与竟是仿佛越来越近,重重叠叠,他不禁握紧了茶盏。
“后来呢?”
“那趟姑爷你父亲和祖父也去了,只有苏老太爷一个人回来.....陈夫人心中有恨,不肯受苏家接济,带着您住在城外的老宅。”
小团掏出手帕替他拭水渍,茉莉香混着药味萦绕鼻尖,“您十五岁中童生那年,陈老夫人不幸染了风寒,没几个月也去了......“
话音渐低,化作一声叹息。秦毅望着窗棂外模糊的月,仿佛看见少年跪在灵前攥碎丧帖的模样。
“同一年,小姐刚满十岁,学宫的凤鸣先生亲自来收徒。“小丫鬟语气忽转轻快,“那天苏府开了三十桌流水席,您喝多了,在众宾客前拉着小姐的手大哭,问小姐还回来和你成亲吗......“
她忽觉失言,慌忙捂嘴的模样惹得秦毅轻笑。
“后来小姐答应了你,以后定会回来成亲,姑爷你变卖了家中物什,只留了老宅托给老爷子照看,留书说'不登天子堂,誓不还乡',不知道去了哪里,后面有人说在上华见过您跟着商队。“
小团从妆奁底层取出个锦囊,倒出枚褪色的相思子,“那天姑爷你在宴席上闹了一次后,小姐为表心意便留下了一对红豆,这一颗是小姐收好的,另一颗应该在姑爷你身上,现在估计也找不到了......“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小丫鬟盯着红豆怔怔出神,暖黄烛光里,秦毅瞧见她眼角噙着水光。
晚风卷着药香潜入罗帷,他忽地伸手,将那粒红豆按在她掌心。
“现在......我回来了,这红豆之约还算数吗?”
小团倏地站起身,不小心碰了头,发间木簪滑落,青丝如瀑散在腰际。
“奴、奴婢去取新被褥......“她慌慌张张跑了。
秦毅忽觉心口刺痛,那痛楚不似伤病,倒像是谁把陈年旧事熬成黄连,硬灌进他魂魄深处。
窗棂外忽有夜枭啼鸣,秦毅望着掌心蜿蜒的生命线,恍惚见血色漫过陈楚疆界。熏笼余温里,那粒红豆贴着心口发烫,似要烙进轮回的肌理。
呵,前身倒是一往情深,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