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子图谱(1)

  • 暗子
  • 路魆
  • 7675字
  • 2025-06-11 15:44:48

虚数是美妙而奇异的神灵隐蔽所,它几乎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两栖物。

我出生在第五纪的X市,没有确切的出生年月。自幼年时代,妈妈便多次跟我说,我没有人类父亲,我是她感孕而生的孩子。与其说是感孕,不如称之为凭空造物吧,但她既非女娲,我亦非泥人,皆为血肉之躯。在我一再追问之下,妈妈终于说:“你的生父是一只山魈。”此回答无疑更加荒谬。一天,我迷路经过沙门寺,在里面逗留了一个下午。我从一位僧人口中得知,山魈是一种传说中的妖物,也是一种猿猴的名字。这种猿猴生活在第四纪早期,如今早已灭绝。僧人的恳切回答让我更加肯定,我是妈妈和男人野合生下来的孽种。后来我想回到沙门寺,试图进一步厘清某些困扰我少年之心的问题时,却再也找不到去路。

我的外祖父苏祖全,年轻时在X市的剧院做文员,奋斗大半生后终于晋升为院长。他的院长生涯只短暂地维持了一年,便因为他的心脏病频繁发作而宣告结束。我在他留给妈妈的书里发现了《聊斋志异》的手稿本,其实只是一个空书壳,里面只有一个故事被存留下来,记载的恰巧是孙太白遭遇山魈的奇事。生活在第五纪的人们,对古人的想象力失去了好奇,这种书早已没有读者。舅舅与妈妈早就断绝来往,很大原因在于我。他对妈妈的婚姻不满意。但这里面根本不存在婚姻,如妈妈所说,她没有步入任何婚姻,是一夜之间感孕的。舅舅不相信这种胡话,他将妈妈坚决生下我的决定看作是她人生的耻辱。我本不该成为出生前那个旧世界的受害者。

以上种种证据足以支撑我的猜测:为了糊弄我,妈妈从她父亲的书架上随便拿来一个古代怪谈的角色充当我父亲,以为就此可以镇住我,打消我追问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是谁的念头。妈妈早就盘算好了,如果我敢拿自己父亲是山魈的事在学校里四处说,肯定会被当成小疯子。我把她的言行看作是对一场羞耻苟合的障眼法,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并没有说谎,至少她本身对感孕一事深信不疑。在这个人人都想成为天之骄子的年头,受山魈的感孕而生岂不是污秽之子?这个恶名伴随我多年。

妈妈不姓孙,我之所以姓孙,全因为手稿本里的主角孙太白的姓氏。“孙圣西,去往西天取经的孙大圣。”对这个名字,妈妈曾赋予它这样的含义。污秽的起源,神圣的寄望,那是我一生的矛盾……妈妈是我童年时唯一的依靠,即使她满嘴胡话,在信与不信之间,我的童年乃至青年时代,依然承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无我”之苦——它是一块多棱石,可触可感,痛感鲜明而丰满。我活在时间之外那块没有身份的空白中,在我之前,有人因为这种苦恼而惶惶不可终日吗?肯定有,但最终得以超脱的又有几个?

妈妈对我越来越严厉了。舅舅一家又不欢迎我们,几个姨妈也远嫁他方。我只好跑到外祖父于生前——他现今已魂归天国——任职的市剧院,希望抓住渺茫的机会,在那里为自己谋一份工作,过上独立的生活。

“院方能否在下一部戏为我安排一个小小的龙套角色?”走入市剧院时,我这么开口请求道,“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未来又要成为谁。如果在这里,我可以有个什么身份,至少能让我继续生活下去,哪怕是虚拟的,我都会感激不尽的。作为条件交换,我愿意在这里免费干活,比如做做文员,就算打扫卫生也没关系。当是给我外公一点儿面子吧。”

这样的开场白太突然,又太奇怪。

“唔,我倒是认识你外公。”保卫科的人只听懂了我最后一句话,“但我最多帮你到这儿。”他给剧院人事部打了电话。

随后,人事部的一个小职员出来见我,听完我的话后,觉得我是在为难剧院,便说:“你四肢灵活,说话振振有词,脑筋看不出问题,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哎,肢体、语气、血肉和骨髓,都只是一朵白色火焰,一朵飘浮在空中的白色鬼火,若无根又无源,灭了就再也难复明啦。”我解释道。

我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也有着对“无我”状态的清醒认识。

“既然你外公是前任院长,你不会不知道剧院的规定吧?”他问我。“什么规定?确实不知道。”我回答。

“你有这层人事关系,要是在别的剧院,不是不能通融一下。但市剧院有固定的班底,从来都是宁愿解聘一群不及格的演员,也不会轻易增加半个对舞台效果不利的演员。”他坚持要赶我走。

我不得已绕过小职员,直接找到人事部总监。人事部总监当年和我外祖父一起来到剧院任职。见我刚毕业,于是他以招聘实习生的名义将我招进了剧院。一开始,他考虑的并非解决我的根本问题,而是为了安抚死者的家属,尽一个多年同事的责任,这才破例准许我进入剧院。

“圣西,你知道,”人事部总监说,“市剧院跟其他剧院不一样,这里每一个演员的角色都是固定的。他们一生只演一个角色,他们的日常生活,包括衣着、言行、名字等等都会按照剧本指定角色的属性来安排。也就是说,这里的生活没有戏里戏外之分。另外,演员大多数生活在剧院,除非得到特别允许,从不外出活动,为的就是保持与角色关系的纯度,你要有忍受长期封闭生活的耐力。你想过自己以后的职业发展吗?”

“当然,我想过当画家。”我说,“难道你们的剧里有这样的角色给我演?”“无可奉告。你太急了。”人事部总监摇摇头,“我不能因为你想当画家,就不加考虑地为你安排类似的角色,这会破坏我们目前剧本的逻辑完整性。而且,任何角色和故事线,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能随便确定,它们是构成剧院的重要命脉,关系到剧院的至高荣誉。如果观众在观看表演期间,对演员的演出有任何出戏的感受,对我们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因此,招你进来,是我冒着极大风险做的决定。至于你能得到什么角色,需要进行一次严格的面试。我们决不允许任何破坏角色设定的行为,简单来说就是:安分守己,恪守角色天性。”

“这听起来很复杂。不过,‘安分守己’四个字,我还是听得懂的。”

“嗯,那是好事。”

人事部总监安排我入住剧院宿舍,等待面试。他还要我准备一份详细的回忆录材料,回顾我的童年往事,以及如今作为一个青年对世界的看法,这有助于他们来最终确定我到底适合饰演什么角色。人事部的小职员见我走关系成功进入剧院,没给我不好的眼色看,只是说:“所有角色都是天注定的。我能做什么呢?来,签了这份合同吧。”这位叫春聿的小职员摊开合同,把墨水笔塞到我指间。这份合同写明,一旦被接纳为实习生,我就有义务为剧院付出除了作为演员以外的劳动服务,比如文员、打杂、清洁卫生、耕种生产等等,直到我的角色最终确定下来。这时的我是多么高兴啊!签署合同,意味着被接纳,意味着能够逃离妈妈所在的那个苦闷家庭的掌控。

于是,我欣然签署了这份后来被证明是跟魔鬼交易灵魂的合同,而我又何以拥有浮士德的学识和心智,在这里获得真理和救赎?

此刻我正在X市的剧院,度过青年时代某一年的某一天,在手抄本上记录傍晚时分要向人事部提交的回忆录材料。书写回忆录是我每天的工作,它有利于人事部根据材料判断我的角色定位,顺便大发慈悲地救治我所谓的“无我”之苦。即使不写回忆录,我也能确切告诉他们,我妈是一切的源头,但这样无法拯救我自身。剧院没有权力在精神道德上指责我妈,要她停止对我造成更深的痛苦。我要在回忆录中,逐条逐例地把我的痛苦成因写清楚,若能因此获得一个角色,在观众面前演出,那么全世界都会从此相信,我是一个有灵魂个性的人,撕掉山魈之子这块疮疤。

在我之前,剧院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实习生的职位,现在它完全是因我而设。春聿说,当年来这里工作的演员,在进来之前就已明确自己在这个剧院,或者说是整个人生角色的定位,那都是天注定的,也如人事总监所言,从来“安分守己,恪守角色天性”。言下之意,我是整个剧院里唯一需要依靠回忆录来确定角色定位的人,低人一等!

剧院有明确严格的管理体制,基本不允许演员外出。然而,这里时常大门洞开,离大马路很近。“为的是考验演员的定力。”春聿告诉我,“不过,即使演员们偷溜出去,他们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们早就对社会和家庭厌倦了,这里提供的剧本和舞台才能给予他们生命的热情,所以哪怕有演员耐不住性子溜出去,最终也会一个个跑回来。”

剧院给每个演员制订了一套日常作息表,固定活动有朗诵和背诵台词、练习走位、洗冷水浴、劳作之类,根据季节不同,还会增补新活动作为过渡调节。现在是演出淡季,我的到来恰好填补了时间空白,聆听我的回忆录报告将加入演员的日常活动列表。

每到台词训练时间,剧院就是这个宇宙最嘈杂的地方啦。每个角落都充满演员朗诵和背诵台词的声音。念台词具有跟一般谈话不一样的能量,对其他非演员的职员来说,这近乎折磨。因为在剧院出演的全是悲剧,而莎士比亚的悲剧是常演剧目。台词语气,激昂,撕心裂肺,充满自省,具有强大的思维声波。

为了将这种强大的声波加以利用,剧场还引进声音发电装置,在霍尔姆兹共鸣器收集声波、声学晶体共振腔驻留声波的基础上,通过电极把大脑接入装置,捕捉存在于大脑隐藏区域的思想潜流,转化为电能,统一储存在剧院的供电系统中。电压通常是不稳定的,时高时低,这取决于当天演员在角色身上的自我代入程度:反派人物的奸诈、堕落和忏悔,正派人物最初的正义、中期的迷惘以及同样来自最后的忏悔与自省——种种跌宕起伏的精神感交织,从演员的喉舌喷薄而出,电压过高时,整个剧院的电灯甚至会过压爆掉。

经过每天刻苦的训练,演员对台词想必已了然于心,死死刻在大脑深处了吧。事实相反,剧场为了清空演员对台词的记忆,在他们睡眠之前,都会给他们每人派发一杯含有降低乙酰胆碱功能的特制药水。药水的量必须要控制好,若过量会直接摧毁某一段大脑记忆,甚至使演员陷入昏迷,危及生命。只要控制得当,翌日,演员便会几乎忘记昨天背诵过的台词,利用这种手段迫使他们重新掏空大脑,如同进入记忆搜索的轮回,直到药水不再对他们的记忆产生影响为止。亦即意味着,演员将永生不会遗忘自己的角色台词和性格,直至成为角色本身。只有最入戏的演员,才能毫无折损地呈现那些经典角色的灵魂——无论是邪恶的,还是纯洁的。

我仔细研究过这套系统的运作机制,发现痛苦才是电力的根本来源。每天降低乙酰胆碱含量,演员会因为精神不振无法启动大脑,进而无法进行回忆,结果自然是焦虑和抑郁,又由于担心给这座视荣誉为生命的剧场丢脸,不得不反复进行台词训练。而那些竭力对抗药物影响的演员呢,搜索枯肠,终于抵达回忆的维度,彻底成为角色本身,时时刻刻沉溺在角色世界中。这两种情况所产生的痛苦是供电系统的电力来源。他们心甘情愿接受这杯每天定时提供的药水,只为成就一个经典角色。

“头顶上电灯的柔光,就是我们的思想华光!”

剧院广播系统每天都在播放这句话。也许是跟我们开玩笑吧。虽然人类清醒时大脑产生的能量可以点亮一盏小灯泡,而全球的人类一起讲话产生的声波能量,抵得上一个大型发电站一个小时输出的电能——但我绝不相信从这里所转化的电能,大到足以支撑供电系统,不过它的确可以成为让供电系统过载的最后一份能量。

每个人手上都佩戴一个微型电压表,上面有读数,能检测输出能量的大小。这个小小的装置成了我们赌博的工具,当天达到最大电压的人会被奉为“王”,最低电压的则是“卒”。当然,赌博是私下进行的,赢或输的人都不会得到剧场的奖惩。但个体输出的总电量,会作为考量一个演员荣誉的标尺,数值越大,越能说明人戏合一。这份荣誉,是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

除了书写回忆录,我要跟其他人一起参加日常劳作:采集风球草和捕猎草原鼠。除此之外,夜深时我还要去打扫卫生间。我经常躲在里头不打扫,在夜的宁静中想起独自一人在外的妈妈。劳作一般在午睡结束后开始,听到鼠鸣一样的尖锐铃声,我们就排队去工具房领取捕猎工具。这两种日常劳作干起来很难。

我的老师张先生,他在“夜游者的废墟”生活过,在那里他也曾以风球草和草原鼠为食。“夜游者的废墟”,是X市乃至整个省份的一个最奇特的坐标,是一个流放地,是自暴自弃者的聚集地。张先生曾向我描述过那里的生活,当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我才领略其中神秘独特的风景。

三月底,我即将进行第一次报告。报告在劳作结束后的下午,或晚饭前的黄昏进行。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我身心俱疲。虽说我的主要任务是撰写回忆录,不能接触台词训练等正式环节,可是书写回忆录也足以耗尽我的精力。

春聿来到我的宿舍,要我背对墙,套上黑头套,在手上拴一根绳子。我顺着那根绳子一直走,就能走到报告厅。我只是去做报告,为什么要把我弄得像一个囚犯呢?原来这是剧院的一贯手段,任何行为都必须带有表演性质。这次他们想搞一个模拟法庭。他们打算用法庭审理的形式,像听囚犯自我辩白似的聆听我的回忆录报告。我非常兴奋,虽然无法正式参演舞台剧,但这样的日常生活已有足够的戏剧性。然而,我一时很难适应这种刻意的走法。首先眼睛看不见,再者,绳子软塌塌地撂在地上,没有方向感,很容易碰壁。后来我发现只要把绳子用力抻直,手就能感受到一个拉扯的力道,这样行走会更具方向感。

在报告厅门口,春聿摘下我的头套。我问春聿:“我身在何处?”

春聿深吸一口气,说道:“只有自省!这里只有自省!你需要镜子,看清自己。”

我回答:“我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实在过于丑陋。”

我们用舞台腔表演似的一来一回地说着,像演对手戏的两人在对台词。这儿不是报告厅,而是排演舞台剧的圆形剧场。“不好意思,由于没有额外空间用来修建报告厅,我们只能暂时挪用圆形剧场。暂时委屈你一下。”春聿如是说。这才不是委屈我呢,他不知我是多么渴望踏上舞台!春聿穿着带领结的燕尾服,像个谦卑的服务生,解开我的绳子,推开剧场木门领我走进去。

作为临时报告厅,圆形剧场的装饰还处于整修过渡阶段,夸张花哨的戏剧道具挂在墙上还没清走。那个所谓“法官席”的上方,挂着三个形容可怖的女巫布娃娃,是前天《麦克白》上演结束后留下来的。有几位女演员不愿意穿上戏服来演女巫,她们觉得自己的心足够邪恶,足以凭本色演出,剧院只能请人做三个女巫布娃娃代替她们,并开除了她们。舞台就在剧场中部,“法官席”在最前方,“陪审团席”像罗马斗兽场的观众席,高于地面,环绕四周。我要站在舞台的中央进行回忆录报告。春聿把我送上舞台,上面竟还有个小笼子。“我在杂物房发现了这个笼子。在笼子里做报告看起来更像法庭呢。”春聿对自己的独特设计感到满意,打开笼门请我进去。我成为笼中物,茫然地观察这个狭窄的空间。

在场人员中,有几张我很熟悉的脸。我不敢确认他们是不是我记忆中的“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在多年前去世了。比如在剧场边上布置道具的中年人,是我和妈妈住在高斯大区时的邻居——易德叔叔。他年轻时上过战场,退役后在高斯大区开了一家商店,卖从战场上收集的子弹和子弹壳制作而成的纪念品,令人惋惜的是,他最后在里面饮弹自尽,大概源于战争创伤吧。那些死去的人在这里继续着他们真挚永恒的事业,有些很久以前就要完成的事,在他们死后就一直搁置,比如纪念、爱情和理想。在这里,他们得以享受一种二手生命。春聿告诉我,那些生有执念的人,死后在这里会变成一道影子,成为剧本里的幽灵演员,他们是剧院另一个重要的构成部分。

“法官”和几位“助理”依次落座,面前各有一份回忆录复印稿。“请报姓名。”“法官”说。透过笼屋的栅栏,我一下子认出那位“法官”,就是我死去的外祖父苏祖全——学识渊博的外祖父,孙太白奇遇手稿本的抄写者,剧院的前任院长,我妈妈的父亲,我上一级灾难之源——这统统是他的身份标签。

“我叫孙圣西!”我高声说。为了验证法官是不是外祖父,我补充道:“苏元元之子。”法官的神色没有变化。在这里复活的人记忆都被清除了,复活的只是模样,以及延续下来的生存惯性。法官跟外祖父的模样极似,不苟言笑,长着瘦削的马脸,身材高大,每回说话前总要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对方一会儿。现在坐在席上的那个老头,就像外祖父生前常做的那样打量我,凝视我,欲言又止。我和外祖父曾有过一段天天绕着数学运算转圈的相处时光,数字和符号是我和他生命之间无解的密码。我能否唤醒他被抹去了的生前记忆?

“我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年轻人,竟然要别人给你定位角色。实在荒谬!你是什么样的人,该在这个社会、在这个剧场里扮演什么角色,难道你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法官以严肃又带着嘲讽的语气质问我,揶揄我,“你站在上面准备给我们表演朗诵?你的朗诵能比得过其他专业演员吗?”

“阁下,我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才来求助剧院的。另外,我这不是朗诵,但您要是说它是表演,我会很感激。我已经完成了回忆录的第一节,”我举起手中的回忆录,“请您先听我读完第一节,再做判断。”

法官又盯了我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朗诵和表演的工作,应该在正式舞台上进行。你站在这里,完全是在浪费双方宝贵的时间!”

“阁下,我认为剧院的存在目的,首先是为了给观众呈现一场又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表演,至于演员呢,在其他剧院里通常被看成是表演工具,只有舞台角色才是灵魂所在,才是赚钱的核心所在。但市剧院显然把演员的地位提升到了另一个高度,要求他们成为角色本身,融为一体。我非常佩服和赞赏这一点。听说昨天你们解聘了几个演员?正好有空缺,何不考虑一下我呢?你看我,我是一个空白的人,是一张还没有写上台词的白纸。我跟其他演员不一样,他们进来之前,角色就已是天注定的——而我呢,你们想在上面写什么,我就是什么。我这不是越俎代庖,但我认为,剧院是时候需要一道流动的活水,灵活处理角色的替补问题,消除观众对于重复演出的厌倦,增加新的可能。如果阁下认可这一点,也就是认可您的工作。在我进来之前,您身在何处呢?工作是什么呢?您还记得吗?恐怕您的这份记忆并不牢靠,或者不存在。您是因我而出现的。我是第一个进来剧院却没有角色自我定位的人,至于这个自我是为何物?全由院方定夺,我一概接受。虽然我不能保证写完回忆录后,一定能认清自己的定位,说不定效果还不如天天对着镜子自怜,但我自愿接受一个新角色的安排。这绝不是为了蹭吃蹭喝、跟院方耍花招,而是一方面为我自己填补个性,另一方面为演出开创新局面。您的工作因我而生,但不会因为我最终获得了角色而终止。您将继续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检视更多像我一样的人,为这座剧院注入更新鲜的表演血液。”

这番阿谀奉承、装腔作势的话取得了效果,虽然法官还板着脸,但开始和几个助理交流意见。观众席上坐着的是剧院的管理层和一众演员,他们似乎被我滔滔不绝的话语弄得天旋地转,一脸茫然。我把话讲得坦荡,表明自己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在似乎永无天日的剧院里,演员没有世俗生活,只有悬在他们头上、等待他们去攀登的角色山巅。在剧院以外的未知世界里,有众多在梦中也要撕裂我的事物,我也深知在剧院寻求安身之所,主动接受角色安排,同样是一种自虐,是削足适履,我因此时常告诫自己的心灵:“去干点儿有意义的事吧!”可是,此刻的我宁愿躲在蜗牛壳里,也不愿在外面漂泊,承受妈妈在血缘上对我施加的精神摧残。

“那么,好吧,晚饭时间延迟一小时。现在你可以开始了。”法官说。

“我希望能在笼子外进行汇报,这里实在太挤。”

“那个笼子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法官说,生怕我会做出什么出格行为。

在我翻开回忆录的第一页前,春聿为我戴上微型电压表,接入脑部电极——他们在考察我体内到底蕴含多大的能量。“祝你好运。”春聿说。圆形剧场的灯闪了一下。演奏区的弦乐团改奏,用的是大调,将气氛烘托得无比明亮、昂扬和悲壮。但他们无从知晓,我的心灵此刻是多么黯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