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彻底清除了再次潜入城邦的万变之主,且巡逻的猎犬群也再未发现异常后,梅林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
他留下了“继续监管、保持戒备、遇有异常立即向源头汇报”的指令,随即退出了在狗王协助下接入的庞大族群网络。
即便有称号属性点的强化,长时间处理那海啸般的信息流,对人类的身躯而言仍是重负。
梅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深深吸了口气,将胸腔里积压的沉重全部呼出,身体重重沉入冰冷的金属椅背,彻底放松了有些冰冷僵硬的肌肉。
“你有点重了。”他侧过头,对着右肩上的终极铁傀儡,轻声抱怨道。
终极铁傀儡自然不会回应。
听到造物主的声音,它只是迟钝地转动着头,呆呆地望向他。
这缩小的光点早已失去了巨大化时令人窒息的恐怖压迫感,反而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笨拙可爱。
“这样就好多了。”
梅林伸手,将肩上的铁傀儡挪到自己腿上。
这个位置既能让它缩小后尚不知是否存在的力场覆盖自己,又避免了它长期压在一侧肩膀,造成高低肩的隐患——毕竟,未来横跨银河系的强大人类帝国的帝皇若是个高低肩,那威严性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铁傀儡似乎理解了造物主的意图,顺从地待在了新位置上,不再执着地试图爬回肩膀。
它微微愣了片刻,忽然又从不知哪里,掏出了一朵鲜红的小花,笨拙地递向梅林。
“你从哪儿掏出来的?””梅林接过小花,追问,“除了特别能打,你还有别的功能吗?”
他看着腿上这个缩小版的帝国战帅,万变之主方才的突袭让他心有余悸。
这也让梅林意识到祂真的很闲,目光时刻都在盯着这里。
“就像你的同伴,不是掌握了分散监管的新能力?还有……”他的目光带着期待,“你多久才能变回刚登场时那副……嗯,很有压迫感的形态?”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巨大的石像——
若将其矗立在城邦旁,它那特殊的力场,定能成为防范邪神侵蚀的坚实屏障。
...
在这深埋地底、绝无外人的空间里,在他赖以在这污秽粪坑中生存的强大依仗面前,梅林终于能卸下那副精心维持的面具。
紧绷的心弦松开,不必再时时刻刻扮演那个神秘、威严、仿佛专程来拯救人类的弥赛亚。
面具戴久了,绷得太紧,真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那太累,也太假。
他没那么崇高,也没那么伟大。
最初的目的,以及之后的一切行动,说到底,都只是想让自己在这该死的世界里过得舒服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
...
战帅依旧没有回应。
听到造物主的声音,它只是把看向前方的身子扭了过来。
两道目光静静地对视着,它的眼神甚至显得有些呆滞。
忠诚的战帅又掏出了一朵红花。
“没事了。”梅林嘴角微微抽动,无奈地放弃了追问。
不同于能听懂简单指令的猎犬,他暂时还未摸索出终极铁傀儡的正确用法。
眼下,只能把它当作一块护在心口的“盾牌”。
他的目光扫过战帅右肩处缓缓转动的齿轮结构——这是自上次从梦境的黑暗中出来后,终极铁傀儡身上出现的变化。
但这些齿轮只是安静地运行着,没有出现奇特或怪异的现象,也没有向外扩张或向内收缩的迹象。
片刻后,梅林收回目光,闭上了眼睛。
他很疲惫,需要休息,哪怕只是闭目养神片刻。
当然,绝非深层次的睡眠——虽然这终极防空洞似乎具备一定的防腐蚀功能,但他绝不敢赌这能挡住那位黑暗之主的侵蚀。没有巨大收益的赌博,他绝不会去做。
许久未得到回应的战帅,默默将红花收了回去。
它看了看闭上眼的造物主,确认没有新的声音呼唤,于是又将身子扭了回去,呆呆地望向前方的黑暗。
笼罩在周围、如同活物般流动的白雾,一直陪伴在梅林身边的最早生成的猎犬——廷达罗斯之王,也不复之前的活跃。
雾气流动的速度变得极为缓慢、凝滞。
号召并协调整个族群,对于力量还未完全恢复的它来说,同样是一件消耗巨大的事。
一时间,这深埋于地下的空间陷入了绝对的沉寂,只有远处凯撒里昂不知疲倦的机械施工,传来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某种金属巨兽在黑暗深处规律地呼吸。
这单调的声音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而更衬得这片地下空间的空旷。
时间,悄然滑过。
当第三个夜晚的深沉笼罩地表时,梅林的意识也沉入了短暂的休憩。
而在他疲惫休憩的片刻里,他点燃的火种并未熄灭,他布下的齿轮仍在冰冷而精确地转动。
地表的城邦,在经历了昨日的喧嚣与授勋的荣光后,正迎来又一个黎明。
...
第二天清晨,那轮被城邦居民根据古籍记载习惯性称为“太阳”的苍白天体;
依旧准时地从地平线上升起。
将冰冷而缺乏暖意的光线泼洒在屋顶、街道和烟囱林立的工厂区上空
城邦在一种奇异的混合氛围中苏醒。
...
工厂的汽笛率先撕裂沉寂。
尖锐、嘶哑的鸣响如冰冷的鞭子,精准地抽打在每一个工人的神经上,成为他们生命中无法抗拒的节拍器。
简陋棚屋区的门扉吱呀作响,衣着灰暗、面容被疲惫刻满的人们鱼贯而出,沉默地汇成一股股稠密的人流,涌向高耸烟囱投下的那片庞大阴影——工厂区。
空气中,劣质燃料燃烧的焦糊味与金属冷却后的刺鼻铁腥气交织弥漫;
这是此地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背景气息。
然而,在那些惯常面目狰狞、挥舞鞭子的监工脸上,今日确实浮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不同。
象征权力的鞭子依旧悬在腰间,却罕见挥舞;
刻薄的咒骂声也稀疏了许多,偶尔甚至能听到一两声生硬的、刚学会的“快点”或“跟上”。
工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眼神深处混杂着根深蒂固的麻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生活并未真正改变,沉重的劳作与微薄的配给依旧如影随形。
但头顶悬着的鞭子似乎绷得不那么紧了——仅仅这一点点松动,对挣扎求存的人们而言,就已经是值得高兴庆祝的不错了。
...
贩卖蓝麦面包的窗口前早已排起了长龙。
居民们挎着空荡荡的篮子,在清晨的寒气中低声交换着昨夜的见闻和对今日配给的忧虑。
货架上,粗糙如砖块般的蓝麦面包分量依旧不足,价格纹丝未动。
然而,关于“基里曼大人的仁慈”以及未来可能改善生活的零星传言,如投入死水中的微石,在队伍里激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期盼涟漪。
...
中央广场周围,昨夜盛大仪式残留的彩带和尚未拆除的临时高台,成了天然的磁石,吸引着人们驻足观望、窃窃私语。识字的人簇拥在墨迹未干的官方通告前,费力地解读着那些关于新秩序、新法令的晦涩字句。
不识字的则努力竖起耳朵,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信息。
昨夜授勋英雄的名字——尤其是那个据说出身底层矿坑、如今已披上骑士荣光的奥托——被反复咀嚼着,语气中混杂着敬畏、羡慕,以及......酸涩。
...
贵族区的华美宫殿里,仆人们如幽灵般无声穿梭,准备着精致的早餐。
厚重的窗帘缝隙后,一张张惊魂未定的面孔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街道,血腥与权力更迭的余威,依旧笼罩着这片曾经不可一世的区域。
而在另一些宅邸中,嗅觉灵敏的商人、小工厂主和学者们,正围坐在早餐桌旁,一边啜饮着提神的苦茶,一边仔细研读更详尽的报道或通过隐秘渠道打探来的消息。
他们如精明的猎犬,试图从这场“拨乱反正”的风暴中嗅出机遇,评估潜在的风险,悄然调整着赖以生存的策略。
空气中弥漫着谨慎的观望与冰冷的算计。
...
街道上,巡逻队的身影比往日更加密集。
新军的士兵们身着崭新或擦得锃亮的铠甲,反射着苍白的天光,三人一队,五人一组,踏着沉重而刻意彰显气势的步伐,在主要街道上来回巡视。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扫视着人群,成为新掌权者存在感最直接的宣示。
行人们下意识地避让开道路,目光低垂。
一种新的秩序感渗入。
...
视线最终转回那高悬于穹顶的起点——苍白的太阳冷漠地俯瞰着这一切。
将光线,均匀地洒在涌动的人潮、沉默的工厂、飘散的面包香气、窃语的广场、窥视的窗帘、闪亮的铠甲……洒在这座在变革余波与生存重压下艰难喘息、既熟悉又悄然改变了的城邦之上。
新的一天,就在这光照中,无可阻挡地展开了。
而在这新展开的画卷之下,在日光从寒冷转向炽热的这数个小时里,城邦庞大躯壳的深处,一场无声的集结正在发生。
话剧大师、工程师、学者中心的学者、被严格筛选的忠诚者……这些面孔各异、身份不同的人们,如汇入暗河的细流,凭借各自的特殊门径,在掌握着城邦真正命脉的权势者的安排与庇护下,隐秘地消失在地表的喧嚣之中,沉入了那深埋于基石之下的庞大空间。
在那里,隔绝于地表的喧嚣与天光,在光亮的照明与机械低沉的嗡鸣声中,他们接续着昨日未竟的伟业——那关乎城邦存续、乃至人类火种未来的宏大图景。
...
庞大的地下空间;
指挥中枢内。
当金属王座上被白雾笼罩的人影缓缓睁开眼睛。
高台台阶之下,早已垂首恭候的康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他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在梅林的目光完全聚焦后,才以清晰沉稳的声线开口:“吾王,谨致问候。”
“康纳卿,开始汇报并协调计划展开吧。”
“还有诸位,不要在门口站着了,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白雾之中传来话语与轻松的笑声。
显然,这是一句调笑的话语。
但在门外那群本就绷紧了神经的各部门负责人耳中,却如猛兽出闸的咆哮。
他们瞬间失却了所有的从容,争先恐后地涌向各自的工作岗位。
几位排在最前面、身份尊贵的老学者,猝不及防间被后面冲上来的健壮年轻人撞倒在地,脸上险些就要印上几个清晰的鞋印。
然而,此刻哪还顾得上体面与哀嚎?
在“生死大恐怖”的驱使下,他们展现了惊人的敏捷——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甚至小跑起来,那矫健的身手,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年轻时应该在城邦军服役过,受过严苛的军事训练。
白雾之下,看到这一幕的梅林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本欲借此稍缓彼此间的距离,消解一些无形的隔阂。
毕竟,历史的教训清晰地摆在那里:铁腕高压之术,在收拾烂摊子或者需要快刀斩乱麻的时候,效果很好,就跟按下开关灯就亮一样直接。
但长期这么搞下去,绷太紧的皮筋迟早要崩断,玩火玩久了难免要烧着自己。
不过,梅林倒没有出声解释。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顺手将搁在腿上许久的终极铁傀儡拎了起来,安置回左肩窝里——战帅在腿上压久了,还真有点发麻。
随后,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台阶下,静静地听着康纳的汇报。
...
这位如内政属性点满的金卡般可靠的首席执行官,正条理清晰地陈述着当前状况:
“......吾王,这便是目前各方面的进展情况。”
“很好。”白雾中传来平稳回应。
短暂的停顿后,白雾笼罩的身影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撑着冰冷的金属王座扶手,身体前倾,缓缓站直了身躯。
动作间,笼罩周身的雾气随之流动、翻涌。
他站定在高台边缘。
梅林在试图凝聚力量、提振精神。
正准备开口。
然而,台下比他更快!
就在梅林站起、白雾翻涌的刹那,高台下那些刚刚经历过惊吓、惊魂未定、神经早已绷紧至极限的各部门负责人,被同一根无形的弦猛地扯动!
“为了城邦!为了人类!!”
一声嘶哑、高亢、甚至带着破音的呐喊。
骤然撕裂了短暂的寂静。
是角落里一个急于挽回刚才狼狈形象的年轻学者。
这声呐喊,瞬间点燃了台下所有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为了城邦!为了人类!!”
“为了城邦!为了人类!!!”
声音迅速汇成洪流,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指挥中枢。
各部门负责人涨红了脸,挥舞着拳头。
连那些刚从地上“手脚并用”爬起、喘着粗气的老学者,此刻也奇迹般地挺直了腰板,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嘶吼着,要将方才失却的每一分体面,都用这震耳欲聋的忠诚呐喊十倍百倍地吼回来。
他们的眼神燃烧着狂热,表情因激动而扭曲。
甚至隐隐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庆幸——只要喊得够响、够快、够整齐,就能将那份无形的恐惧彻底驱散,用声浪证明自己毋庸置疑的忠诚。
口号声整齐划一,震耳欲聋,充满了钢铁般的决心,却也透着一股用力过猛、急于求证的滑稽。
‘好吧,’白雾之下,梅林那被口号声彻底堵回去的第一个音节,最终化作一声无人听见的、混合着无奈与一丝荒诞感的喟叹,‘虽然方式有点扭曲……但士气,总算是步入正轨了。’
“开始工作吧,诸位。”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