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狗岁数不大,在世上走过八年。
仁义狗爱吃老爷子的凉面。
纯手工压制,细致到面粉,追根溯源回稻田中一粒粒微小的麦子,在田野里迎风招展时,仁义狗吐着舌头,大口的粗气从舌尖涌出,老爷子的身影从堰塘边走过。
微风经过田垄,入夏的夜来得迟些,较起平时,风里多了些甜丝丝的气味,一种悸动的心绪被风撩起,天擦黑,已为夜风。
晚归的人儿就着堰塘边的水洗手。
就做饭,新谷抽穗时节,预示着每一样事物都在旧与新之间徘徊,彳亍,拿最简单的一时三餐举例,厨房案板上,摆放着的那一袋袋米面,是过往岁月遗留的物产。
农家少闲月,经年吃下的苦被人们熬在心里,幻化成美好的品德,日子再好过,家里也要有余粮。
且必须为自己播种。
不为别的,汗滴禾下土结的果实,吃进肚里欢喜,放心,所谓的香,饱含着除本体之外的许多内容。
老爷子懂。
乡里走出的人都懂,给老爷子帮过无数忙的狗也懂,一人一狗,打初夏的荷塘边走过,经过田垄的风,嗅见萌动的草木香,暗自吸一口鼻子,大好的光阴藏在时节里。
晓风残月,老爷子书读得少,并不懂后生仔胜利口中这些文绉绉的话语,他只晓得今晚的月亮不那么圆满,走夜路少掉许多敞亮,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谁又都有年少气盛时,不跟你小娃计较,村里有互相帮扶的习惯,田里的事顶头大事,你帮完我再回头帮你。
搁陆石桥畔的方言里,叫帮工。
东家长李家短的事皆在农事里消磨。
打别人田地里起身而起的老爷子,鼻孔中嗅到除初夏荷香外的另一种气息,除开旁人只剩自己能发觉的气息,拿许多年后网上的热词讲——第六感。
又称直觉。
直觉告诉他,家里可能有事。
就回家,匆匆撇下手中秧马,顾不上脚下的泥,打着赤脚朝回赶,日头跟随脚步落下,在西边的天空上愈发小,愈发模糊,人在日子里碎着,一个个破碎的画面拼出完整的人。
待到家时,月头已爬上三竿,年初刚换的,曾在某段时间内叫老爷子引以为傲的,乡里少见的朱红色防盗门,业已虚掩,风吹过,门摇摆,以惨败的样式诉说着,刚经历过一场动荡。
仁义狗呢?
老爷子跌坐于地,不多时,狗拖着咸腥的汗气,打堰塘边径直走入敞开的大门,或许连它都察觉出来,屋中不对劲的氛围,贴过身去,老爷子一脚踢开它。
都说你是条好狗。
跟我快八年,咋关键时候不起作用!
那天,屋子里破天荒没有传出手擀面的香气,只有夜风中一人一犬,一声叠加的叹息。
好在,东西并没有啥贵重的不见,只是那份信任,于残缺虚掩的月光下,再弥补不回来。
如碎掉的玻璃,难圆破镜。
麦子的结局季节知道。
从仁义狗的目光中可以确定的是,撬门者必然为村人,你相信吗?狗能通人语,知人心。
通,知晓的意思,知人知面不知心。
有好些次,仁义狗衔起老爷子的裤腿,被老爷子一把拦下,走,回家吃凉面去,消暑解热。
一年一年,朝夕间时过境迁。
后来,老城拆迁,旧貌换新颜,老爷子搬到城里,依然是一人一犬,晚餐两海碗白面,佐以豆瓣酱,蒜末,河畔清风徐徐而过,流经岁月的风把时间侵蚀,幻化成一张张面孔上清晰可见的褶皱。
胜利的到访却叫人大跌眼镜。
堂堂城建局长要拜访一老头儿,土里埋半截的人,往根上捋,不沾亲带故啊,往五服里面生拉硬拽都谈不上咧,为啥。
老爷子却气定神闲的笑出些许褶皱。
微笑着的老爷子将胜利留下,做了拿手凉面,撒上自家菜园里种的蒜末,青菜,一碗白面瞬间安上筋骨,活色生香起来,再后来,陆石河畔悄悄开张一家不大的早点店,名为仁义面馆。
为政府老城新建数道靓丽的风景线之一,意在发掘消失的民风饮食文化。
在世上走过数轮光阴的仁义狗呢?
呵,据说胜利每次来面馆光顾,仁义狗都会趴在老爷子身旁,大口衔起其裤脚,眼神朝向门口的怀旧泥塑秧马。
见过的人都讲,这老狗真通人心,活脱脱一小孩脾性。
怎仁义二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