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客套了,你我年岁相差无几,何谈大人一说。”陈琢施施然起身,目光扫过檀木托盘里码放整齐的田契,“白公子这是何意?”
“家父言这些本就为陈家祖产,前些时日陈家遭圣上分家析产,我白、马、何三家恐陈家遭奸人所害,故而代为保管,现下大人中了皇榜,得了功名,想来此番应无再有贼子胆敢觊觎,是而今下也该物归原主。”
“哦,原是这般,那这么说来,我陈琢还得谢过你三家了?”陈琢轻叩茶碗边缘,那声声脆响惊得白景行心中好生忐忑,但好在白景行常年舞枪弄棒,一身功夫如何暂且不谈,单论胆量而言便是一等一的。
“大人言重,同乡落难给予帮衬此乃应有之义,何谈谢不谢的。”白景行眉峰微挑,抬手示意仆从将托盘奉上,“除却田契,我白、马、何三家另备下赤蛟宝船一艘用以护送大人赴任,只需三日时间,便可将大人送抵昆山。”
“三日?”陈琢示意福伯上前接下田契清点,“白公子说笑于我,这江州至昆山一途,长则千里,一路上关隘闸口众多,寻常官船行驶尚需十日时间,就算白公子舍得用自家宝船送我,这三日时间是否也过于夸大了些?”
“皇命浩荡,大人中的是皇榜,行的是皇差,这赴任的速度自是越快越好,是而我三家商议了番,由我白家牵头向圣上进疏,责令一路上各级关闸不得阻拦,再加上我家这宝船有江河缩涌之能,三日抵昆山绝非妄言。”
“少爷,老奴数清楚了,除却咱们府上那些祖产,还多出了三百亩水田地契...”福伯将田契悉数过了一遍后,朝着陈琢恭敬道。
“哦?白公子,这多出来的三百亩水田地契又是何意啊?”
“大人新科中举,我白、何、马三家自是要来贺的,但怎奈何大人这委状下发的着实是快了些,是而我三家只好借着奉还大人祖产的间隙,在这其中略加了些薄礼,以示心意,这礼准备的匆忙,难免薄俗了些,还望大人勿要责怪。”
“哦,即是这般,倒也合理。”陈琢伸手将田契从福伯手中拿过,尔后朝着托盘上重重一拍,惊得那两仆从踉跄往后退了退,“只是陈某素闻这赤蛟宝船行江需以灵石为引,这千里江程所耗费的灵石...”
“大人放心,江州自昆山一路间有七十二水驿可供补给,我们路过时唤他们送些灵石上来补给便好了。”
“不妥,不妥,我大宋律法有明文规定,七品及以下赴任花销不得超过百枚灵石,白公子这宝船弗一行驶,怕是就得将这百枚灵石烧了个干净,倘途中找水驿补给,怕是要僭越违制了去。依我看,我还是徒步走了去昆山为好。”陈琢面露难色,抬腿便要走了去。
“哎哎哎,大人莫走。”白景行眼见陈琢所言不似作伪,忙伸手将陈琢拦了下来,“方才是小子考虑不周,一时间竟险些让大人陷于为难。这般吧,即是我三家护送大人,那这路上的一众开销那理应也该我三家供了去,大人便只管坐船,您道如何?”
“既是这般...”陈琢广袖轻扬,也学着方前白景行的模样,做了个请的动作,“那便登船!”
“大人登船,预备启航!”随着白家家丁的一声令下,赤蛟宝船立时腾起丈许玄光,船首那鎏金虎头喷吐出数道云气,尔后又是两名小厮端着两盘灵石依次嵌入龙骨灵枢中。
陈琢负手立于甲板,只见岸边垂柳无风自动,千重浪涌自船底翻卷成八尺漩涡。
“大人且看。”白景行并指抹过桅杆,青金石雕就的盘蛟星图骤然转动,江面霎时倒悬起十二道水幕,“这是家父昔日在东佳书院求学时习得的缩地成寸,后家父加以改良,又遣派了工匠将其刻于宝船之上,使其可日行三百余里。”
话音未落,船尾青铜蛟尾轰然拍碎水面,整条江流竟如绸缎般自西向东折叠起来,福伯攥紧船栏的手背青筋暴起,两岸之景色于瞬息间化作了道道残影。
“白公子方才说这宝船上铭刻的术法是出自东佳书院?”陈琢自知方才让白家凭空多出了许多血,此刻白景行定当要在旁的地方找回场子。
“是极,此法正出自我江州第一书院,由陈老太傅创办的东佳书院。”白景行似笑非笑地说着,“哎呀,我倒是忘了,这东佳书院可是大人的家学书院来着的,瞧我这没脑子的,一时嘴快竟犯了大人的忌讳,还望大人恕罪。”
“无妨,东佳书院创办之初本就是为教书育人而去,有甚家学不家学的。”陈琢摆了摆手,故作大方。
“哈哈,大人不愧是大人。这胸怀,这气度,真真是虚怀若谷啊。”白景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乐开了花,“大人既有此般气度,不若为我白家宝船指点一二,挑出些许毛病来,我也好回家后,遣些个工匠来施以改进。”
此话一出,甲板上大大小小几十双眼睛全部都聚焦在陈琢身上,连船舷外翻涌的浪花声都似乎在此刻沉寂。白景行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这宝船之上的缩地成寸阵纹早已被他白家改良了数十次,莫说是陈琢,就算此刻将白世忠找来,一时半刻间恐也难以找出半个破绽。
江风猎猎,吹动陈琢的衣袍。他负手而立,目光从那些聚焦而来的视线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白景行似笑非笑的脸上。
“白公子这是要考校在下了?“陈琢嘴角微扬,眼中却不见笑意。
白景行拱手作揖,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几分挑衅:“岂敢岂敢。只是久闻陈大人才学过人,当年在东佳书院时便以阵法见长。今日有幸同船,还望不吝赐教。“
甲板上气氛骤然紧绷。福伯站在陈琢身后,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心中怎不知白景行此举是要狠狠打陈琢的脸,可奈何他一无有修为的老奴,言微人轻的,此刻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陈琢缓步走向桅杆,手指轻轻抚过青金石雕刻的盘蛟星图。那星图纹路繁复,蛟龙盘绕间暗合天象,每一道刻痕都泛着淡淡的灵光。
“既然白公子盛情...”陈琢忽然转身,眼中精光一闪,“不如你我二人打个赌如何?”
白景行眉头一挑,“愿闻其详。”
“若我能指出此阵三处缺陷,白公子便做我半年长随。”陈琢声音不疾不徐,却如一块石头投入平静湖面,“若不能,我陈家那些祖产连带着那三百亩水田田契白公子尽可拿去,赴任途中一切开销也由我承担,白公子你看可好?”
白景行瞳孔微缩。这赌注不可谓不大——半年长随,这意味着他将以仆从身份随陈琢赴任昆山。但转念一想,自家宝船阵法精妙绝伦,陈琢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学,又岂能这般轻易的找出破绽?
“大人好胆识!”白景行朗声笑道,“不过三处未免太多,一处如何?”
“白公子对自家阵法竟有如此自信?”陈琢搭眼冷冷看了白景行一眼。
“大人抬举,非是我对自家阵法有自信,而是想在大人身边多待些时日,好沾些诗书气去。”白景行揶揄道,“不过既然只需大人找出一处缺陷,那这时间可就不能由着大人来定了。依我看,三炷香时间,大人道如何啊?”
陈琢深深看了白景行一眼:“一言为定。”
陈琢此言一出,船上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三家仆从们交换着眼色,显然不信这位新科进士真能挑出什么毛病。
只见陈琢猛地将广袖撩起,随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坐入定起来。
陈琢闭目刹那,识海深处忽有珠玉琵琶声叮咚作响,信息水幕腾地展开,其上显现天问二字。
“一个呼吸十点功的天问,可莫要让我失望啊。”陈琢望着水幕之上天问二字发出感慨,“推演白家宝船。”
随着陈琢话音落下,识海之中的珠玉琵琶声骤然急促,那天问水幕也在瞬息间炸裂成亿万光点,随后又在陈琢眼前重构出赤蛟宝船的微缩虚影,无数半透明的篆文从船体间剥离,天问二字在船首鎏金虎头处明灭不定。
白景行看着陈琢闭目打坐的模样,不由嗤笑出声,阵法一道讲究个因势利导,这陈琢不在船上考究一二便罢,竟径直坐下,当真是惹人贻笑。于是他抱着看陈琢出丑的心态转身对身旁小厮低语:“去取三炷凝神香来,让咱们的陈大人好生参悟参悟。”
小厮会意,很快取来三根通体碧绿的线香。这香看似助人凝神,实则是白家特制的乱魂香,能扰乱修士神识。白景行指尖轻弹,香头无火自燃,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大人,香已点燃。”白景行故意提高声调,“可还需要我遣人拿来纸墨记录?”
陈琢恍若未闻。在他识海中,天问推演已然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那亿万光点凝聚的宝船虚影正被层层分解,每一道阵纹都纤毫毕现。突然,船尾处一道暗红色的纹路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如此。“陈琢心中了然,嘴角微微上扬。
“坎位与离位相冲,蛟龙逆鳞处灵力流转不畅,每逢子午二时必生滞涩。”陈琢突然睁眼朗声道。
白景行脸色骤变。这小厮刚点燃的香才烧了半寸,陈琢竟真能看出端倪?他强作镇定道:“大人好眼力,不过此乃刻意为之,为的是平衡阴阳...“
“刻意为之?”陈琢冷笑一声,忽地将手抬起,指尖凝聚一点灵光,在盘蛟星图某处轻轻一点。那灵光如水滴入油锅,整幅星图骤然亮起刺目光芒,船身随之剧烈晃动!
“这也是刻意为之?”陈琢负手而立施施然道。
“这...这无怪乎匠人施工时未曾上心所致,算...算不得甚的纰漏,若真是缺陷,为何无有人可改之?”
“无人可改并非是无错可改。”只见陈琢指尖再度掐出一道灵光,几道纹路微微偏移,整个阵图光芒顿时柔和下来,船身震动也随之平息。更惊人的是,船速竟比先前快了三分!
“这...这不可能!”白景行失声叫道。他自幼跟在白世忠身边,深知这缩地成寸之术是何等之精妙。陈琢只是稍作改动,竟能提升阵法效率?
陈琢收手而立,衣袖无风自动:“白公子,现在可信了?”
甲板上鸦雀无声。白家仆从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白景行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白某愿赌服输,自今日起,愿为大人长随半年!”
陈琢上前,正要开口,忽觉船身猛地一颤,江风裹着腥咸水汽扑面而来,方才还澄澈的天际竟在转瞬间漫起青灰色雾霭。
那雾气来得分外诡异,明是正午时分,可雾气却浓得化不开,顷刻间便将整艘宝船笼罩其中。陈琢只觉眼前一暗,连近在咫尺的白景行都变得影影绰绰。
“少爷当心!”福伯惊呼声从雾中传来,“这雾来得古怪。”
陈琢心头警兆骤起,袖中手指已掐起法诀。他虽只是初入筑基境,但好在其修炼的洛书决归于水系功法,在江面上运转格外迅捷。
“白公子,这就是你们三家的待客之道?”陈琢声音冷冽,目光如电扫向白景行跪地的方向。
白景行此刻也是惊疑不定,他猛地起身喝道:“来人!速去灵枢处查看!”
话音未落,船底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整艘宝船剧烈倾斜。陈琢身形一晃,急忙抓住船舷,却见江水中隐约有黑影游过,粗如梁柱,一闪即逝。
“水妖!是水妖作祟!”有白家仆从尖叫起来。
陈琢心头一凛。大宋水系虽常有精怪出没,但赤蛟宝船这等法器自有威慑之力,寻常水妖避之不及,怎会主动袭击?
正思索间,雾气中突然传来破空之声。陈琢本能地侧身闪避,一道乌光擦着他脸颊飞过,在船舷上留下寸许深的刻痕。
“有埋伏!”白景行反应极快,腰间软剑已然出鞘,剑光如匹练横扫而出。只听“叮叮”数声,数枚暗器被击落在地。
陈琢定睛一看,竟是三枚泛着蓝光的鱼骨镖,镖身刻着古怪符文,显然淬了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