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很想问问蒋外公说的上周还见过奶奶是什么意思。虽然他知道蒋外公和奶奶以前是科研同事,但是刚刚才知道两人年过花甲交往依旧频繁。
不过他大概也能猜到,两位老人拖着年迈的身体日复一日不肯停歇,多半是为了各自心中的信念。他们不说,他便不再多问。
“是靠奶奶和外公你们领路。”他双手抱拳致以敬意。
蒋外公笑了笑没再回话,那眼中明显失去了很多神采,再强韧的身体和内心都经不起岁月的蹉跎,脸上爬满了沧桑。
“你女儿还好吧?”奶奶缓了口气,将手中的金桔攥紧后放进了口袋里,最近食量急剧下滑,她早已吃不下这些凉食。
“她还好,就是犟得很,就像我们当初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无路可走。你说,小月和小宇还这么小,总需要人照顾的吧。怪我,当初就不该让她知道这些,她就不会抱有希望了。”蒋外公一边说着,一边又沉沉叹了口气,原本没有神采的眼睛又暗淡了一些。
“学长,这不是你的错。有些事情总需要人做,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奶奶宽慰道。
虽然他们的话大部分魏一都听不明白,但他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不如蒋外公和奶奶一样在科研方面走在前列,但从发现父母车祸有异常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暗自着手某些东西的研究,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
毕竟,奶奶年龄大了,她刻意隐瞒的东西,肯定不希望自己去触碰,那么就明面上遂她愿吧!比起有些执念的东西,家人平安喜乐更弥足珍贵。
一桌子十人坐齐之后,开始上热菜,八荤三素两汤,芋儿烧鸡公,大红鸡冠日子红红火火,清蒸鱼,年年有余,红糖糍粑,家庭甜甜蜜蜜,炝炒凤尾,岁月青山常在,可乐鸡翅,展翅事业高飞,四喜丸子,福禄寿喜四全……在魏一的记忆中,最典型的还是当属碎米芽菜蒸咸烧白,以及夹着甜豆沙馅儿、糯米打底的甜烧白,这种特殊的味道似乎在坝坝席中才会有。
咸烧白是中段五花肉做成,一口咬下去,油布满嘴唇,但芽菜的咸香,能恰到好处地解腻。甜烧白就是纯粹的肥了,纯肥肉中间还夹杂着腻甜,即便是魏一这样的大男孩,也只敢吃几口埋在肉下面的糯米。
为图方便,桌面上都是一次性的纸碗和筷子,等坐上席的长辈动筷后,大家便愉快地吃了起来。所谓的流水席,并不是只只有这一场。还有陆续过来的客人,因为位置坐满了,他们只能在周遭空着的凳子上坐着等待,等上一桌吃完,所有的人离去,桌子被收拾干净,他们又会重新上桌。等凑成一桌后,刚刚的餐食又会重新再上桌一遍。
魏一朝周围打望了一番,水泥场坝边缘有好几个柴火灶正在努力燃烧,每个灶台上都重叠放着数十个大蒸格,整理里面尽是一碗碗蒸菜,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之中,让肉菜原本的香味散发出来。
而在末端的两个灶台上各有两口大的炒菜锅,两个男人正在铆足劲儿炒菜,旁边的空长桌上,已经切好的菜品和调料摆了一桌,空盘子垒成一叠。
男人旁边则还有两个灶台,灶台上是两个大木桶,是四川的“阵子饭”,米桶焖饭,直接将米汤过滤掉,饭熟透之后每粒米都韧性十足,嚼在嘴里能直观感受到大米原本的香气。
不过整个婚礼,唯一让魏一觉得奇怪的是,他看到了新娘、新郎,也看到梅姐一直在忙前忙后,但新娘的父母一直没有出现。按照道理,这种重要场合,作为父母,女儿从家里出嫁,再怎么也得露面招呼招呼客人,随便唠嗑几句。
在他的印象里,好像也回忆不起他们的样子来。想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靠向奶奶:“奶奶,新娘的父母呢?”
“他们……他们去世了。”奶奶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褶子又缩成一团。
“怎么去世的,他们应该挺年轻的啊。”好奇心促使魏一接着问下去。
“意外,过去的事情不说了……”奶奶顿住,生意里突然多了几分哽咽,不愿意再往下说。
意外,又是意外?他知道竹艺村藏着很多常人不能理解的秘密,只不过这些秘密的代价未免太沉重了吧。此刻的他眼睛有些刺痛,真相就像剥洋葱一样,每剥开一层就要去对抗那些迎面扑来的辛辣,越往内,耳鼻眼喉各种感官的刺激直戳内心,让他窒息和挣扎。
他明白了蒋欣月的坚持,也知道这个姑娘绝对不会因为这次的冒失而放弃探寻真相,他亦一样……
……
离开竹苑的蒋欣月并没有马上回学校,而是不知不觉又走上回家的小路。她在小路旁看到竹林内,看到了像上次一样站在那里发呆很久的人。风一阵一阵吹过,让密集的竹干分分又合合。
许久,她才意识到那人是外公。
外公在这里做什么,只是站在这里看这些竹子一动不动?他的面前已然散落了一地的竹子,有些竹子离他很近。偶尔还能看到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些竹子,那眼神温柔得像是在捋顺一只猫咪的毛。这种眼神,只有外婆在世的时候,她见过。
他常常给外婆梳头发,动作轻缓,生怕不小心扯掉了她一根,每次梳妆的时间超过吃饭的时间。
不仅仅是梳头发,画眉毛、捶背、洗脚……只要外公一闲下来,必然是以外婆为中心,整个人围着她转。走路一定会牵手,晚上起来上厕所外公会先开好灯,最好的菜端在她的面前放着。
当然,外公也给小时候的蒋欣月梳过头发,能用一分钟解决绝不会用两分钟,这些说不出口的爱意,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真是想象不到外婆去世之后,外公是如何挺了过来。去世的人在一瞬间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但活着的人却要日夜忍受思念剧痛。
“这大概就是爱情的模样吧,外公把对外婆的爱转接到了竹子上。”蒋欣月顿了顿,并没有去没去打搅他。
没过多久,外公就抬起手腕来看了看时间,就匆匆离开了。
她顺着小路走到家的周围,手作坊的灯亮着。从窗户外面用力往内看,一个模糊的身影印在内侧。她原本想进去和母亲打个招呼,但最近不欢而散的事情太多了,她屡屡想到自己的执念在不停伤害身边的人,又无法控制,就懊恼不已。
但真的就因此放弃了吗?肯定不会。反倒是这些看似能自圆其说的巧合增加了她继续前进的步伐。她越来越能感受,那些爱她的人在隐瞒着些什么,但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说着一些她目前不能理解的善意的谎言。
大门两侧重新被挂回了艾草,很长的一束,艾草鲜艳的绿还没有完全老化,她在丛林内找了找,将之前丢弃的艾草捡了回来,小心翼翼放在房子的门把手上。
适逢正午过后,炙热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洒了下来。所有竹子弯曲的方向正对准了他们的房子,竹子划出的弧度像一个巨大的鸟巢合着散光的点缀形成一个巨大的蚕茧,将孤独的房子包裹在内。
蒋欣月伸手去摸了摸一缕艰难渗透的光,一把握住,如同抽丝剥茧,期待蜕变成美丽的蝴蝶。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蒋欣月没做过多停留,伸出右手朝窗户做了个拜拜的手势,义无反顾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