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绝笔

九、第六天(上午)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陈默的基因检测知情同意书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坐在林筱筱办公室的对面,手中的笔悬在签名栏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紧张?”林筱筱理解地看着他。她今天穿着白大褂,专业而冷静,与几天前帮忙时的焦急判若两人。

陈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不紧张是假的。以前送别人走,觉得死亡也就那么回事。现在轮到自己可能……嗯,感觉不太一样。”他想起殡仪馆里那些因心源性猝死送来的、年纪并不算大的遗体。其中会不会就有像他家族这样的情况?

“放轻松点。”林筱筱语气温和但坚定,“即使检测出携带突变基因,也不代表一定会发病,或者一定会严重发病。男性外显率相对低,发病年龄也通常较晚。更重要的是,知道了,就能提前干预!规律筛查,避免诱发因素,必要时药物或器械预防,可以大大降低风险,改善预后。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不是吗?”

陈默点点头。是的,未知。正是对未知的恐惧,让母亲选择了绝路,让姨妈活在“鬼魂”的阴影里,差点毁了小哲。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抽血就行,结果大概一周左右出来。”林筱筱收起文件,“这段时间,别胡思乱想。倒是你姨妈和小哲那边,更需要你。”

离开医院,陈默去了CCU。小哲已经从CCU转到了普通儿科心脏病房。药物控制下,他的急性心衰症状缓解了许多,青紫褪去,呼吸平稳了,但人还是很虚弱,大部分时间在昏睡。沈玉梅就守在床边,握着小哲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眼睛熬得通红,但眼神里的那种神经质的恐惧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忧虑和一种疲惫的平静。

“医生怎么说?”看到陈默,她轻声问。

“在制定方案。药物先控制,等心功能稳定些,再评估是否需要手术。”陈默言简意赅,“筱筱说,有办法的,别太担心。”他看向小哲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轻声问:“他……昨晚还唱吗?或者……画什么吗?”

沈玉梅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解脱后的沙哑:“没有。一直睡着,很安静。”她顿了顿,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我昨天……跟他说了很多话。说他外婆,说他大姨……说她们是生病走的,不是鬼……说我们现在知道了是什么病,医生会帮他……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她叹了口气,眼泪又涌上来,“只要他别再像之前那样……我就……我就知足了。”

陈默沉默地点点头。也许,驱散了“鬼魂”的想象,小哲潜意识里的那些扭曲表达也会随之消失?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下午,陈默回了一趟落霞镇。按照姨妈的指点,他在老宅废弃的阁楼角落里,一个蒙尘的旧木箱底部,找到了母亲沈玉蓉留下的遗书。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字迹娟秀却透着虚弱:

“玉梅吾妹: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姐已不在人世。莫悲,莫怕,这对姐是解脱。姐这身子骨,已是油尽灯枯,日日煎熬,生不如死。更不忍默儿见我形容枯槁、痛苦挣扎之状。他还那样小,不该承受这些。

‘心漏’之症,如跗骨之蛆,自外婆处传来,看来亦将随我而去。姐思之甚恐,若此症亦传于默儿之后人,若为女娃……思之更如万箭穿心。姐无能,寻不到破解之法,唯有先走一步,或能……断此孽缘?唯愿默儿远离此地,远离姐之阴影,平安长大,莫知此疾,莫受此苦。

将默儿托付于你,姐心甚愧,千斤重担压于妹肩。然姐实无他法,亦无颜苟活。箱中些许积蓄,聊作默儿日后之用。勿葬姐于祖坟,寻一清净山坡即可,莫让默儿知晓所在。

勿念。姐绝笔。

玉蓉”

泪水模糊了陈默的视线。字里行间,充斥着母亲病痛的折磨、对死亡的恐惧、对他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爱,以及那份想要“断此孽缘”却终究徒劳的悲哀。她选择孤独地死在故乡,葬在无人知晓的山坡,用自我放逐和消抹存在的方式,试图将疾病的阴影与自己一同埋葬,为儿子换取一个“正常”的未来。这份爱,沉重得让他窒息。

他将遗书小心折好收起。这不仅是母亲的绝笔,更是一份沉重的生命启示录。他带着遗书回到城里,复印了一份交给林筱筱,作为家族病史的重要补充。原件,他犹豫再三,最终没有给姨妈沈玉梅看。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承受不了这封信里更深的绝望和愧疚。有些伤痛,需要时间慢慢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