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 码

  • 暗战秘谍
  • 秐篆
  • 5110字
  • 2025-06-23 17:24:32

法租界的夜,像一瓶被打翻的墨汁,粘稠、窒闷。霓虹灯管在湿热的空气里嗡鸣,五颜六色的光晕流淌在百乐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上,也流淌在门外排成长龙的、锃光瓦亮的汽车外壳上。留声机里周璇甜腻的嗓音如同蜜糖,裹着《夜上海》的旋律,从厚重的雕花门扉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与门外黄包车夫们此起彼伏的揽客吆喝、汽车不耐烦的喇叭声、以及空气中浮动的昂贵香水、雪茄和汗液混合的复杂气息,共同发酵成一种令人微醺的奢靡与浮躁。

陆慎言站在街对面梧桐树的浓重阴影里,身上那件半旧的灰色长衫与这衣香鬓影的场合格格不入。他微微佝偻着背,努力扮演着一个被上司临时抓差、送份无关紧要文件的小职员角色,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局促与疲惫。额角的伤口被一块干净的纱布覆盖,在阴影下并不显眼。公文包被他紧紧夹在腋下,里面除了几份掩人耳目的统计报表,最重要的,是那份用生命换来的、同仁堂蜡丸中解析出的微型胶卷拷贝——一组指向日军秘密生物研究所外围警戒网的模糊坐标和守卫换班规律。

目标,百乐门顶层的“翡翠厅”。情报显示,今晚那里有一场由日本某商社社长做东的私人酒会,与会者鱼龙混杂,正是“三叶草”高级情报员“夜莺”传递情报的绝佳掩护。

陆慎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紧张。他抬步,准备穿过车流,融入那扇流光溢彩的大门。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铃声自身后响起!

“让让!劳驾让让!”

一辆黄包车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冲了过去,拉车的汉子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穿着洗得发白的号衣,脖子上搭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车子在百乐门侧门稍远处停下。一个穿着月白色阴丹士林旗袍、身姿窈窕的女子款款下车。旗袍是时下最流行的短袖高开衩款式,料子垂坠感极好,勾勒出流畅的曲线。她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白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和一点嫣红的唇。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莹润的玉簪,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是她!沈秋白!代号“夜莺”!

陆慎言的心脏猛地一缩。前世无数次在照片和档案中见过的面容,此刻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那优雅从容的姿态,那隔着面纱也能感受到的、如同古井深潭般沉静又隐含锐利的气质,瞬间与记忆重叠。她付了车钱,微微颔首,仪态万方地走向百乐门的侧门,门童殷勤地躬身开门。

就在她即将踏入旋转门的瞬间,一阵穿堂风拂过,撩起了她面纱的一角,也吹动了旗袍下摆。陆慎言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捕捉到了她旗袍侧面,第三颗盘扣在门厅璀璨灯光下闪过的一丝极其微弱的、非珍珠也非金属的奇异光泽!那光泽带着一种内敛的、哑光的质感,在流光溢彩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

磁粉层?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陆慎言!前世接触过的高端情报设备知识瞬间翻涌!只有某些特殊的高导磁合金粉末涂层,才会在特定角度下反射出那种独特的、带着微弱金属颗粒感的哑光!这种涂层通常用于……吸附和隐藏微型金属元件!

她身上带着东西!极可能是微型发报机的核心零件!这个发现让陆慎言瞬间绷紧了神经。沈秋白的身份和任务风险系数在他心中急剧飙升。

他不敢再耽搁,快步穿过马路,跟在几个衣着光鲜的客人后面混进了百乐门。

翡翠厅内,气氛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长条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银质餐具和水晶杯盏熠熠生辉。空气里弥漫着雪茄、香槟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穿着合体西装的绅士与身着华丽旗袍的淑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谈笑,觥筹交错。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商人显得格外扎眼,正与几个伪政府的官员热络交谈。

陆慎言迅速扫视全场,很快在靠近落地窗的角落找到了沈秋白。她已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几分疏离感的脸庞。她端着一杯香槟,正与一位穿着考究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社交性微笑,眼神却如同平静的湖面,不起波澜。那个男人,正是资料里提到的日本“三井洋行”的社长,佐藤健一。

陆慎言深吸一口气,端起侍者托盘里的一杯香槟,努力模仿着周围人闲适的姿态,不动声色地朝着沈秋白的方向迂回移动。他需要找到一个自然的、不引人注目的时机,完成情报传递。组织约定的方式,是极其隐晦的“物物交换”——用一枚特制的、带有三叶草暗记的镀金打火机,换取沈秋白手中一个看似普通的珐琅烟盒。

距离在缓慢缩短。陆慎言甚至能闻到沈秋白身上传来的一丝极其淡雅、冷冽的幽香。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就在这时——

砰!

一声突兀的闷响!紧接着,整个翡翠厅的水晶吊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啦”的电流声!灯光瞬间变得极其昏暗,几乎熄灭!音乐也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停电了?”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语。

陆慎言的心脏骤然提到嗓子眼!停电?意外?还是……陷阱?他下意识地看向沈秋白的方向,在昏暗中,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依旧保持着端杯的姿态,异常镇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旋律,如同冰凉的溪流,悄然流淌进陆慎言的耳膜。

是《夜来香》。

不是留声机播放,而是有人在哼唱!声音轻柔、婉转,带着一丝慵懒的媚意,正是沈秋白的声音!她的位置离陆慎言只有几步之遥。

然而,陆慎言融合了“孤隼”灵魂的听觉神经,瞬间剥离了那柔媚的外壳,捕捉到了旋律之下,那如同精密齿轮咬合般、一丝不苟的节奏!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点-划!点-点-点-划-划!划-点-点-点-点!)

摩尔斯电码!她竟然将密码隐藏在《夜来香》的哼唱旋律中!用音符的时长模拟点划!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用声音传递最高级别的警报!

危险!这里有埋伏!或者接头点已暴露!必须立刻中止行动!

陆慎言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却!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几乎要立刻转身逃离!但沈秋白还在原地!她冒险发出警报,自己如何脱身?情报还在自己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黑暗中,人群的骚动在扩大。陆慎言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撤离信号已发出,但如何回应?如何确认她收到?如何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将至关重要的胶卷情报安全转移给她?

他的目光如同猎鹰,在昏暗中急速搜寻。水晶吊灯还在不稳定地闪烁,光影明灭不定。窗外的霓虹招牌也因电压不稳而诡异地跳动着。突然,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窗外楼下街道上——一辆停在百乐门侧门不远处的黄包车!正是沈秋白来时乘坐的那辆!车把手上,那个擦拭得锃亮的黄铜铃铛,在远处霓虹灯明灭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刺眼的金属寒光!

铃铛!

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在陆慎言脑中成型!

他不再犹豫!趁着灯光又一次剧烈闪烁、人群发出更大惊呼的混乱瞬间,他猛地将手中的香槟杯朝着佐藤健一附近的地面狠狠摔去!

啪嚓!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在黑暗中异常刺耳!

“啊!”人群发出一片惊呼,下意识地躲避飞溅的酒液和玻璃渣。

“谁?怎么回事?”佐藤健一恼怒的声音响起。

就在这混乱的掩护下,陆慎言的身体如同蓄满力的猎豹,猛地扑向巨大的落地窗!不是撞碎玻璃,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整个身体的重量狠狠撞在靠近窗锁的厚实窗框上!

哐当——!!!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震得整面玻璃幕墙都在嗡鸣颤抖!窗框发出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什么人?”黑暗中传来几声警惕的低喝。

陆慎言在撞击的瞬间,借着反作用力迅速后撤,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窗外楼下那辆黄包车铃铛的方向,发出一声混合着惊恐、愤怒和绝望的嘶吼:

“抢东西啊——!!!抓贼啊——!!我的文件!穿灰衣服的!往黄包车那边跑了!!快抓住他啊——!!!”

他的声音凄厉、高亢、充满被侵犯的惊恐和失去重要物品的绝望,瞬间压过了厅内的骚动!他一边喊,一边胡乱地、疯狂地用手指着楼下那辆黄包车!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又蹦又跳,脸上是扭曲到极致的惊恐和愤怒,将一个当街被抢、气急败坏的受害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石破天惊的呼喊,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翡翠厅内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佐藤健一和那几个日本商人,还有隐藏在宾客中的监视者,都被这声嘶力竭的“抢文件”呐喊吸引,下意识地朝着陆慎言手指的方向——楼下那辆黄包车看去!

混乱!极致的混乱!

就在这所有人的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抢劫案”引开的、混乱到极致的瞬间!

陆慎言的身体动了!他没有冲向“贼”,也没有看沈秋白,而是如同鬼魅般,借着人群的遮挡和昏暗的光线,几步就冲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的目标,是窗锁!

他的右手,快如闪电!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同敲击琴键,又如同叩击电报键,以一种极其特殊、精准到毫厘的节奏和力度,对着那冰冷的、黄铜材质的巨大窗锁,狠狠地、连续地弹击了三组!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短-长-短!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短!)

清脆、急促、带着金属特有震颤的敲击声,骤然在混乱的翡翠厅内炸响!这声音完全不同于玻璃碎裂的刺耳,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斩钉截铁的、充满警告意味的节奏感!在窗框的共振放大下,清晰地穿透了人群的惊呼!

**X7!极度危险!撤离!**

他用黄包车铃铛的位置作为幌子,却用撞击窗框和敲击窗锁的金属声,模拟了铃铛的震动频率,将同样的“X7”撤离信号,精准地传递给了近在咫尺的沈秋白!

铃声急促而短暂,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在巨大的混乱和嘈杂声中,这敲击声本应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敲击声落下的瞬间!

陆慎言那如同精密雷达般的眼角余光,瞬间捕捉到了沈秋白的方向!

那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端着香槟的身影,在昏暗闪烁的光线下,极其极其细微地僵滞了一下!那僵硬的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仿佛只是被这巨大的混乱和噪音惊扰。但陆慎言知道,那不是惊扰!那是骤然接收到致命警报时,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是肌肉瞬间绷紧、血液刹那凝固的征兆!她的指尖,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旗袍侧面第三颗盘扣的位置拂过!

她收到了!

陆慎言心中巨石轰然落地!他甚至来不及确认沈秋白下一步的动作,更不敢再向那个方向投去任何一丝多余的目光!他做完这一切,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身体猛地向后一缩,脸上重新堆满刚才那种被抢文件的惊恐和愤怒,对着楼下那辆无辜的黄包车方向继续气急败坏地大喊:“就是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同时,他脚下拌蒜,像是被地上的酒液滑倒,极其“狼狈”地摔倒在地,瞬间被混乱躲避的人群和阴影淹没。

“八嘎!抓住他!看看谁在捣乱!”佐藤健一恼怒的声音响起,保镖和几个便衣模样的人迅速朝着陆慎言摔倒的方向围拢过来!

灯光在此时猛地恢复了正常!刺眼的光明瞬间驱散了黑暗!

陆慎言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保镖粗暴地从地上拽了起来。他脸上是真实的惊慌失措和茫然,指着窗外语无伦次:“文件…我的文件…被那个穿灰衣服的抢了…往黄包车…”

“闭嘴!”一个保镖恶狠狠地推搡了他一下,开始粗暴地搜查他的全身和那个掉在地上的公文包。公文包里只有几份普通的统计报表和几张零钱。一无所获。

佐藤健一阴沉着脸走过来,锐利的目光在陆慎言那张苍白惶恐、带着纱布的脸上扫视,又看了看窗外楼下那辆被几个侍者和门童围住的、车夫一脸懵逼的黄包车。他的眼神狐疑而冰冷。

“佐藤社长,误会,一定是误会!”一个穿着伪政府官员服饰、陆慎言部门的小头目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对着陆慎言呵斥道:“陆慎言!你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让你送份文件都能搞成这样!还不快给佐藤社长道歉!”

陆慎言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对着佐藤健一连连鞠躬,声音带着哭腔:“对…对不起社长!我…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影…抢我的包…我…我太紧张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佐藤健一的目光在陆慎言卑微惶恐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了一眼混乱的现场和楼下那场闹剧,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是!是!多谢社长!多谢社长!”陆慎言如蒙大赦,点头哈腰,捡起自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公文包,在伪政府小头目厌恶的眼神和保镖的推搡下,狼狈不堪地、踉踉跄跄地退出了翡翠厅。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陆慎言后背的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他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急促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十秒,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翡翠厅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沈秋白……她安全了吗?情报……是否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交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走廊地毯吸收的高跟鞋声自身后响起。嗒…嗒…嗒…节奏精准,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陆慎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缓缓转过身。

南造云子。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的阴影里,穿着那身标志性的藏青色阴丹士林旗袍,短发一丝不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器人偶。她那双深褐色的、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凝视着陆慎言,仿佛早已洞穿了他所有狼狈表演下的惊涛骇浪。

“陆先生,”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像冰冷的金属丝刮过耳膜,“看来,您今晚的‘送文件’,送得很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