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朝十七年,仲春初三,风微花暖,京中却一片风声鹤唳。
祁府,云京正中最静谧之地。紫檀香从廊下缓缓燃起,铜制香炉如小兽蜷伏在玉案边,香烟氤氲而上,勾勒出一幅虚幻的轮廓。
祁弈年坐于书房,身着一袭墨青直裾,静若山川雪松,眉眼清峻如画。他指间夹着一封红边金纹的圣旨,未拆却已知其意。纸上墨迹未干,落款仍带着龙爪笔痕,皇权威严跃然纸上。那圣旨被他斜搁在一旁,如废纸般搁着。
地上跪着的内侍,头都不敢抬一下,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浸湿了衣领。
“让本官娶白熙娴?”祁弈年声音微冷,似江雪压枝,字字如刀。
内侍哆嗦着应道:“是……是陛下钦赐,三日后成亲,吉时已定。”
“还不如让本官以身殉国呢。”祁弈年冷笑,唇角微扬却无一丝温度。他修长手指一拂,圣旨边缘便裂开一道细痕。那声音不大,却仿若割裂人心。
白熙娴。白家那位将门嫡女,脾气大如北境风沙,武艺强如百人敌。坊间传说,她七岁能舞双刀劈石开碑,十二岁单挑贼寇三十人,打得满营军士目瞪口呆。最荒唐的,是她十四岁那年骑马闯入宫门,硬生生逼得天子让了她三分。
“荒唐。”祁弈年低声道,眸中一闪寒芒。他出身书香门第,十岁入太学,十五中进士,二十一任礼部侍郎,一路清贵无瑕。这样一个翰林书卷气的文臣,怎配,或说怎能,与那位野性难驯的白将军之女成婚?
“你先下去。”他挥袖。
“是。”内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出书房。祁逸站起身来,踱至窗前,静静望着院中落英缤纷,沉思良久。他自问,自己这般小心行事,平日里连朝中权斗都避而远之,为何仍会被卷入这场皇权之局?或许,这场赐婚不过是朝中那几位的试探。亦或,是皇帝在试图打破某种固有的权力平衡。
而与此同时,京西白府,却是另一番光景。一声巨响传来,大门口的青石狮子应声倒地,滚落台阶,激起一阵尘土。
“什么?!嫁给祁弈年那个冷面书呆子?!阿爹你是不是疯了!”白熙娴气势汹汹,披头散发地闯入正堂,声音响彻整个白府。
白将军端坐堂上,脸色如常,似早已料到她反应,连眉毛都未动一下。他捻着胡须,语气沉稳:“是陛下钦赐。”
“钦赐个头!”白熙娴火冒三丈,腰间佩刀“铮”地作响,似乎下一瞬便要劈了谁家的门。
“我也钦赐陛下给我当驸马吧!”她气急败坏地坐下,把玩着手指,目光冷嘲。
白将军闻言微微皱眉,严声道:“住口。”
“我嫁过去,三日之内,非得打他一顿不可!”
白将军叹了口气,却依旧不动声色:“熙娴,此事不是你我能违抗的。你若反抗,只怕连白家上下都难保清净。”白熙娴被这句话堵得一时无言。她知道父亲向来不畏权势,可这次连他都这般说,那说明——确实动不得。
“行。”她倏地站起身,怒气未消,眼中却多了几分冷静,“备马,我去祁府看看他怎么说。”
“你要做什么?”
“问他,到底是他先点头,还是他也被逼的。”她嘴角一勾,冷冷一笑,“总不能是咱俩同时瞎了眼。”
片刻后,马蹄声疾响,白熙娴身着轻甲、披风翻飞,横刀出府,直奔祁府。街头百姓远远见她而避让,不敢拦其锋芒。
而祁府门前,祁弈年正准备出门,被门房通报后,脸色微沉。片刻后,白熙娴已气势汹汹地闯入花厅。
“祁弈年!”她一脚踹开门,门板差点飞出去。“白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祁弈年淡然拱手,语气听不出喜怒。
“废话!成亲的事你点过头?”她一步步逼近,眉目凌厉。
祁弈年并不退避,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是不是闲的?本官未曾点头。”
“那你现在就去宫里请旨退婚!”
“本官正有此意。”祁弈年轻轻一笑,眼中不见一丝慌乱。
“只是你我若同时抗旨,只怕皇帝面子不好看。”白熙娴一怔,顿时明白——这家伙虽一脸冷漠,其实早将局势看透。
“哼,那就等着看,谁先受不了。”她扔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三日后,婚礼如期举行。
这是整个云京最荒唐的婚事。新郎新娘谁也不愿低头,拜堂时双双抬头怒视对方,司仪“百年好合”的声音几次哽咽下去。宾客们看得尴尬不已,不少人都偷偷在心中下注:这桩婚事,能撑几日?
入夜,红烛摇曳,喜房中却剑拔弩张。白熙娴站在镜前,拔下头上的簪花,满脸不悦。
“祁弈年,我警告你。”她眉峰一挑,语气凛然。
“我们只是名义夫妻,你少想占我便宜。”
“本官对将军这种粗鲁之人,毫无兴趣。”祁逸端坐一旁,连看她一眼都不屑。
“很好。明日我搬去西院。”
“你若不嫌远。”祁弈年回得更冷。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仿佛有刀锋游走。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果然分房而居。京中流言四起,都说新婚祁府暗地里如修罗场,白熙娴连夜踢烂房门,祁弈年气得吐血三升。
可只有府中知情人知道,那一夜,祁逸虽搬去了书房,却命人加固整座小院,门窗重装、院墙加高。
他说:“防她再砸。”
可偏偏,当夜里风雪初起,白熙娴身着单衣在院中舞剑,雪落肩头不觉寒。剑起如龙,步伐凌厉,却带着几分心绪难平。
祁弈年披了斗篷站在廊下,手中捧着一碗热粥,站了许久。
白熙娴停剑,冷冷看他:“又是你?”
祁弈年淡声道:“府中只有我敢叫你回屋。”
她挑眉,眼中一瞬掠过复杂情绪。
“别以为一碗粥我就会领情。”
“那便当作本官喂狗。”他语气平淡,却将粥轻轻搁在石桌上。
那一刻,风雪里,难得没有争吵。
白熙娴哼了一声,收剑回屋。祁弈年微微一笑,转身离去,背影被雪覆盖,沉静而高远。
而粥,却默默地送到白熙娴屋内,未被风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