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像一场被抽干了声音的默剧。
唢呐呜咽,纸钱纷飞,穿着黑衣的大人们进进出出,脸上挂着模式化的悲戚或麻木。爷爷和后奶奶坐在堂屋的上首,接受着乡亲们或真或假的安慰,偶尔抹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弟弟太小,还不懂什么是永别,只是被陌生的气氛和黑色的衣服吓得紧紧拽着妈妈的衣角,哭闹了几声就被后奶奶不耐烦地抱到一边,塞了块硬糖堵住嘴。
我穿着过大的孝服,袖口盖住了半个手背,腰间扎着的麻绳粗糙得磨人。我跪在灵堂的角落里,看着棺木前父亲那张小小的、被放大了又有些失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还是生病前那个有些模糊的笑脸,温和,甚至带着点林晚记忆里那点“没主意”的怯。灵堂里香烟缭绕,混合着劣质纸钱焚烧的呛人味道,熏得人眼睛发酸。
大人们让我哭,说“哭出来好,送你爸上路”。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发不出半点声音。眼泪?在门槛外咽下去的那一刻,在梨树下强撑着站定的那一刻,似乎就流干了。或者说,它们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了更深的地方,连涌上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是看着照片,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看着母亲李素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给来人磕头、回礼。她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瘦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架。
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冰凉。雨水打湿了新堆起的坟头黄土,颜色变得更深,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我看着那抔黄土一点点覆盖住父亲的棺木,心里空落落的,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只有一种钝钝的、无边无际的茫然。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棺木一起,被深深埋进了潮湿冰冷的泥土里。
回到家,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凄凉和空寂。那棵老梨树沉默地伫立着,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却透着一股子冷清。帮忙的乡亲们陆续散去,留下满地的狼藉——踩扁的烟头、沾着泥水的脚印、散落的瓜子壳、没喝完的一次性水杯。喧嚣过后,是加倍的死寂。
母亲没有立刻收拾。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背靠着梨树粗糙的树干,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她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只是那样坐着,眼神空洞,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石像。
我默默地走过去,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清扫院子。竹扫帚划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一下,一下。扫起烟头、瓜子壳、踩烂的纸屑。弟弟大概累了,被后奶奶抱进了里屋。爷爷背着手,在堂屋门口踱了两步,瞥了一眼树下泥塑般的母亲和我这个闷头扫地的丫头,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嫌晦气或者麻烦,转身也进了屋。
后奶奶的声音从窗户里飘出来,不高不低,刚好能钻进耳朵:“……走了也好,拖了那么久,药罐子一个,费钱费力的……素云也算解脱了,就是带着俩拖油瓶,以后日子……”
“沙——沙——”我扫得更用力了,想把那声音也扫走。扫帚柄硌得手心发红发疼,也比听那些话强。
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沉重地向前碾。家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爷爷和后奶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饭桌上的气压低得能拧出水。后奶奶指桑骂槐的次数越来越多,抱怨柴米油盐贵,抱怨弟弟调皮难带,抱怨我“死气沉沉看着就丧气”。母亲李素云的话变得更少了。她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天不亮就起床,喂鸡、做饭、收拾屋子、下地、伺候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晚上还要在昏暗的灯下缝缝补补。她瘦削的肩膀承担着所有无声的责难和生活的重担,背脊似乎比父亲刚走时弯得更厉害了。
我成了她沉默的影子。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就帮忙干活,喂猪、打水、哄弟弟、烧火。我不再提任何要求,不再说学校里的事情,甚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学会了看后奶奶的眼色,在她开口骂人之前就把弟弟抱开;学会了在爷爷皱着眉看过来时,立刻低下头去;学会了在母亲累得直不起腰时,默默递过去一碗晾凉的白开水。
她接过碗,背对着我,靠在梨树的树干上喝水。夕阳的余晖穿过枝叶,在她疲惫不堪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着她仰起头,脖颈上嶙峋的骨头清晰可见,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吞咽着那碗寡淡无味的水,也吞咽着生活的苦汁。碗沿碰到她干裂的嘴唇时,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口冷气。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不是因为父亲的离去,而是因为我看到了“累”。那是一种沉入骨髓、压垮脊梁的累,明明白白地写在她每一道皱纹里,刻在她每一个迟缓的动作里,弥漫在她周围稀薄的空气里。
爸走了,留下妈一个人。她很累。还有我,还有四岁的弟弟,还有需要“应付”的爷爷后奶奶。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十岁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我还能要求什么呢?连悲伤,都显得那么奢侈。
时间在压抑和劳作中缓慢爬行。梨树叶子绿了又黄,落了又生。两年,像两个沉重的磨盘,碾平了最初的尖锐痛楚,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感和深埋心底、被生活尘土覆盖的潮湿。
十二岁那年夏天,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知了在梨树上聒噪地嘶鸣,叫得人心烦意乱。我正坐在门槛上,笨拙地帮弟弟缝补他扯破的裤衩。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滴在粗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哪个邻居,头也没抬。直到一双沾着泥点、洗得发白的旧胶鞋停在了我面前的地上。
不是村里人常穿的布鞋或凉鞋。这鞋很大,男人的脚。
我抬起头。
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那里。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皮肤黝黑,是常年劳作的痕迹。穿着半旧但干净的蓝色工装上衣,裤腿挽到小腿肚。他脸上带着一种局促的、试图显得友好的笑容,眼神却有些游移不定,不敢直视我。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几缕花白的头发,贴在脑门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一个很大,表皮红润,看起来就很水灵的苹果。在物质还不算丰富的村里,尤其是在这个时节,这样的苹果算得上是稀罕物。
他见我抬头看他,脸上的笑容更局促了些,甚至有点慌乱。他几乎是带着点讨好地,把那个红彤彤的苹果往前递了递,一直递到我的鼻子底下。
“给……丫头,吃苹果。”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浓重的、我不熟悉的外乡口音。
我愣住了,手指捏着针线,忘了动作。苹果诱人的清香钻进鼻孔,却让我莫名地感到一阵眩晕和抗拒。他是谁?为什么给我苹果?我下意识地看向屋里。
妈妈李素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堂屋门口。她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双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挣扎,或许还有一丝……难堪?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清晰地砸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晚晚……这是……这是王叔。”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又垂下眼睑,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面的话,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介绍的。他说……他没儿没女……你和弟弟都还小……我……我很累……”
最后那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像一声疲惫到极致的叹息,却又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刚刚因陌生男人出现而紧绷的心弦上。
“我很累。”
两年前梨树下那个仰头喝水的侧影,无数个深夜里她佝偻着背缝补的背影,后奶奶刻薄的骂声,爷爷冷漠的眼神……所有画面瞬间涌了上来,压过了对陌生男人的警惕和对那个苹果的莫名抗拒。
我懂了。
目光从母亲疲惫到近乎麻木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到眼前这个叫“王叔”的男人身上,落在他手里那个红得刺眼的苹果上。
沉默了几秒钟。
我没有伸手去接那个苹果。
只是,捏着针线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松了松。然后,我低下头,继续笨拙地穿针引线,缝补弟弟那条破裤衩。
针尖扎破了粗布,也仿佛扎破了什么无形的东西。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只是,不再看他,也不再问。
院子里只剩下知了聒噪的嘶鸣,和一种比夏日闷热更让人窒息的沉默。那个红苹果,像一个突兀而沉重的符号,悬在我和那个陌生男人之间,也悬在了我和母亲之间,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家,从此将彻底改变航向。
梨树巨大的树冠在头顶投下浓荫,新长出的叶子嫩绿嫩绿的,在热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片片没长开的、沉默的希望,也像一道道新鲜的、无人知晓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