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首的上元佳节举国欢腾,盛世长安满城烟火。
唯独靖国公府,偌大的院子静得落针可闻。
靖国公尚在北疆御敌,长居在这里的只有他的独女,靖安郡主苏枕雪。
早在黄昏时,苏枕雪便遣了全府下人回去过上元节,此时陪着她的,不过脚边的一坛酒和天上的一轮月。
霜色漫过苏枕雪的指尖,她倚着老梅树咽下烈酒,恍惚看见酒壶中映着两轮圆月。
“咳咳咳……”
呼出一口寒气,苏枕雪拿起一旁被血浸透的帕子,擦拭着唇边的血渍。
这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了。
七岁那年,顺天帝体恤苏氏女从出生便带寒症,身体虚弱,特将她接入京城温养,奉为靖安郡主。
她来京城时,只带了北疆最烈的酒,还有娘亲手为她做的酒壶。
酒壶见底,长安起了风。
苏枕雪又咳嗽了起来,青丝飘乱。
十年前不到半壶便醉得不省人事的姑娘,今日足足三壶酒仍旧半梦半醒。
她想要擦拭嘴角的血迹,却忽发现手里的帕子十分干净。
醉了么……
苏枕雪渐渐觉得头脑昏沉起来。
不知是醉了还是什么缘由,她感受到周围变得暖起来,青砖的霜盖从她脚下,往庭院里一寸一寸的消退。
倏地琴音响起,苏枕雪眉头轻蹙,缓缓回身,庭院依旧是她的庭院,却有很多地方变了。
青石地砖温热如春,廊下海棠逆季而开,花瓣殷红似血。
不知何时而起的琴声骤停,远远望去,四面通达的廊内,自己所制的屏风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帐轻纱,背后坐着一个人,面容看不真切。
果然是醉了吧……
苏枕雪的头轻轻一侧,似是昏睡了过去。
……
更深露重。
东宫的庭院长廊里挂着数十个宫灯。
卷宗在地上四散,裴知寒展袍坐于古琴前,焚香袅袅,裴知寒却只觉心烦意乱,他阖上眼,唤了一声:“方平。”
立在门外的东宫副领太监疾步走上阶梯:“主子爷,奴婢在。”
“取些培松酿来。”
裴知寒一尘不染的袖口搭在琴上,随意拨出几丝声响。
方平将早已备好的锦盒取出,双手奉了过去:“主子爷,这东西主持说过,还是少用为妙。”
裴知寒无言,打开锦盒,直接倒了数粒送入口中,轻轻咀嚼起来。
“主子爷……”
方平看他的动作,想要劝诫,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收起锦盒规矩的往外走。
裴知寒叹了口气,又是一个骗人的老和尚。
入梦安神的药这些年他吃了不知几许,却效果甚微。
即便睡下了,不消片刻就会从杀戮血腥的梦中惊醒。
“方平,现在去白马寺找主持,告诉他,若是入夜我还无法入睡,明日就自己去玲珑塔顶上烧成舍利。”
他说完这句话,却听无人回应,燥意和烦闷充斥着脑海。
深吸了口气,他抬手弹起了《景行令》。
前些年,边线兵马动荡,叛军四起,今上仁厚,为祭奠战死的将士们,特命宫廷乐师作曲,用于安魂宁神。
他要祭奠脑海里那数不清的亡魂。
一曲终了,繁杂的脑海之中迎来了片刻的安静。
裴知寒睁开眼时,却发现,庭院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隔着轻纱,看不清其面容,只能隐约看见一抹红衣。
裴知寒不喜血色,东宫中向来无人敢穿红衣。
一把短剑从裴知寒袖口落入掌心。
裴知寒:“你是何人?”
苏枕雪倚在梅树下,半梦半醒之间,觉得头痛到几乎要裂开,又被裴知寒的一声询问猛然唤醒。
看来是醉到出现幻觉了。
“路人。”
她回答得干净利落,无意搭理他是什么幻觉还是孤魂野怪,按着隐隐作痛的头,目光开始四下搜寻酒坛。
她的寒症只有烈酒能压,竟然将她养成了一个离不得酒的酒鬼。
苏枕雪半点不在意裴知寒,好像他才是闯入庭院的不速之客。
可已经过了三更鼓,怎么会有人突然出现在东宫?还对东宫的地形如此熟悉?
刺客?还是狄人?
他捏紧了手里的短剑,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按下了琴案下的机关。
东宫里有多处机关,处处相通,最终直通东宫守备军和禁军,只要按下一处,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军队就可以包围整个东宫。
他只需要等着,会有人将她押上来,厉刑招供身份和目的。
等待的时间里一片静寂,裴知寒掀眼,隔着轻纱看到那抹红衣从梅树下站起来,树旁还立着一把长枪。
青丝飘荡,身形瘦削,羸弱的像根本拿不起枪。
没人会派这样的刺客。
更没有刺客会带一把长枪行刺。
可夜访东宫,不是刺客是什么?
另辟蹊径的美人计?
裴知寒居高临下的看着苏枕雪:“不必在孤面前白费心思,谁派你来的?”
苏枕雪强撑着一口气站起来,体内无法控制的寒气和体外几乎剔骨的热撞击在她的胸口,她懒得理会那孤魂野怪在说什么,只想找酒,可身形一动,便开始剧烈地咳嗽,一阵甜腥上涌,鲜血在长枪上晕开。
还是个病美人。
裴知寒审视着苏枕雪的一举一动,苏枕雪却似乎完全忽视了他,不畏惧,不逢迎,像只是在找什么东西却没有找到,撑着自己的长枪想往别处走,找个安静的地方不被他打扰。
这种轻视让裴知寒无端生出一丝不悦。
“孤的东宫,你以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裴知寒袖口一拂,瓷杯从桌案上落地,摔得四分五裂,清脆的声音足够唤醒打盹的宫人。
裴知寒沉声:“来人!”
“你很吵。”苏枕雪只觉得聒噪,一抬手,数枚银针从指间飞出。
“你若要院子,我给你便是,什么御赐府邸,什么鼎盛繁华之地,你当我稀罕?”头脑被酒意和寒意撞的昏沉,苏枕雪惨然一笑,她倒宁愿她没来过京城,在北地长守苏家世代英魂。
裴知寒侧身躲过,三枚银针牢牢钉在身后的漆木柱上。几个瞬息间,将苏枕雪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却没有听明白。
她仿佛觉得东宫是她的,他才是闯入的不速之客。
禁军和侍从也迟迟没有来。
裴知寒似乎想到了了什么,抬头望向屋檐下的风铃。
微风拂面,风铃竟纹丝不动。
原来是梦。
他睡着了。
不过南柯一梦,梦见什么光怪陆离都很平常,总比再闭目就能看到的杀戮好。
若能梦长久些更好。
裴知寒紧绷的神情松弛了下来。
眼前的刺客也被裴知寒暂时放下,不过做梦而已,想做什么随她去便是了,裴知寒长指拂过琴弦,错指乱弹,放松在难得的片刻安宁里。
苏枕雪皱了皱眉,没料到“精怪”这么不知好歹。
人吵,又倨傲,琴声更是聒噪。
苏枕雪不知哪来的力气,长枪从手中横出,划破纱帷,对视上裴知寒清冷无波的眼。
苏枕雪压腕挑枪,挑破了裴知寒的琴弦,又枪头一转,勾上了案脚的酒坛。
原来酒坛放在这了,遮掩在纱帷后,难怪没找到。
苏枕雪惋惜,不该纵容精怪的,早就该出枪。
红缨长枪勾起酒坛口,却在要收回的瞬间停在了半空,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拽回来。
苏枕雪目光上移,才发觉一只宽大的手掌牢牢抓住了另一侧酒坛。
裴知寒面上浮出几分冷怒,抓着酒坛和苏枕雪僵持着,审视着一枪之隔,终于看清面容的女人。
青丝飘摇,女人的眉骨锋利如剑刃,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唇边和下颚还溅着半干涸的血迹。
裴知寒见惯了倾国倾城,娇媚佳人,单在父皇的后宫里就不止几数。
沈枕雪算不得什么惊艳姿容,但英气非常。
从未近女色的太子殿下不为所动,依旧抓着酒坛。
沈枕雪的枪毁了他的琴,只差一寸就要刺向他。
“即便是在梦里,你也过于放肆了。”
“废话什么,拿来!”苏枕雪片刻都不想多等,长枪猛地用力往回拽,裴知寒却仍旧不动也不放手。
苏枕雪暗恨她在京中为质这些天被养坏的身子,也恨今日是她寒症发作的日子。
若是常日,她哪只这些力气,能任他掌控。
她向后抽枪,借住对方抓取的巧劲,左腿如箭般前踏,一脚踩在了短弦的古琴上,右手向前抓去,裴知寒也迅速反应过来,稳住身形抓着酒坛后撤。
啪!
清脆的响声传入耳畔,酒坛碎开,烈酒飞溅,淋了两人满脸。
苏枕雪猛然清醒过来。
她仍旧在庭院的梅花树下,满脸酒液,兴许是昨晚淋上的。
此刻朝阳烈烈,夜已不在,胸口中本该将她逼入绝境的寒气也消失不见。
苏枕雪呆呆的回过神来,抬手,抓着袖子擦干满脸湿漉漉的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