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上霜花,遇暖而化。
苏枕雪只觉那股能将骨髓冻成冰碴的酷寒,如退潮般散去。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精怪,地点却已不在第一次相遇时的庭院。
这里像是一间书房,浩如烟海的文牒铺满了整张桌子,那张消瘦的脸上端着一双看惯了江山风雨的眸子,静静地凝望来。
“又喝酒了?”
裴知寒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关切。
比起面前飘来的那股浓烈,它更像是一坛陈年的酒,没了辛辣,只剩醇厚和一丝疲惫。
苏枕雪凤眉流苏,也不去管面前瘫倒在地上的案牍,坐了上去,细细打量着面前人。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相视无言。
裴知寒换下了之前的一身袍,穿着一件玄色绣金龙纹的常服,领口与袖口用银线滚边,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冷如玉,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初见时的冷怒与警惕,反而多了一种探究与复杂的了然。
眼前这红衣女子,是十年前便该香消玉殒的靖安郡主,苏枕雪。
是那个在他入主东宫之前,便已化作一抔黄土的苏家质女。
这天下,真有这般荒唐事。
看着那双眸子,苏枕雪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看来这酒,确有奇效。”
苏枕雪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这一次,她没有再急着找酒。
寒症既然已退,她便有了十足的清醒,来应对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以及梦里这个唯一真实的人。
裴知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本该在十年前就香消玉殒的女子,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比传闻中更加瘦削,脸色也带着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毒的刃,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锋利。
“你家的牡丹开的不错。”
苏枕雪扶手向窗旁走去,发现外面是自己熟悉的庭院。
她蹲下身,伸手,指尖触碰到窗沿旁的海棠。
花瓣入手,触感真实,带着微凉的湿意。
“玉龙牡丹,只在云南玉龙雪山之巅。”
苏枕雪没有显得刻意柔弱,转身轻笑时,如花似玉,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听闻,当年圣上为博皇后娘娘一笑,曾遣三千铁骑自云南护送此花入京,活下来的,只有一盆。”
她问得直接,目光如炬,紧紧锁着裴知寒的眼睛,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裴知寒迎着她的视线,心中竟生出一丝无所遁形的错觉。
他以为自己是这场梦境的主宰,是审视过去的旁观者。
可此刻,他才发觉,自己同样是她眼中的一个谜。
沉默片刻,裴知寒终是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
裴知寒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抹了然的自嘲。
同一个梦,做两次,梦里的人,自然也该有些长进。
“你倒识货。”
他随口应道,带着几分对这荒诞梦境的放任:“家母所赠,这世上,仅此一株。”
家母。
苏枕雪不由得提了口气,她猜到了,只是一直没有得以验证。
他不是孤魂野鬼,不是山精水怪,而是十年后的东宫之主。
是十年后,坐在这座府邸里的新主人。
大景朝的储君,未来的天子。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会以为自己是刺客……
苏枕雪忽然想笑,笑这光阴弄人,竟能折叠出这般光怪陆离的相逢。
十年……
父亲的鬓边,该添了多少白发?
北疆的风雪,又埋葬了多少忠骨?
十年……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茫然,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了尘大师说这花瓣沾染了不属于此间岁月的气息,是这个意思。
她的时间,在十年前。
而他的时间,是现在。
苏枕雪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十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片见证了岁月更迭的庭院说。
裴知寒的心,被她这句话里蕴含的无尽苍凉,轻轻刺了一下。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十年”这个沉重的词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看着她,看着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女子,如何独自消化这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
苏枕雪没有再看他,目光落向庭院。
那里曾经是她练枪的地方,如今却多了一座精致的凉亭。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这四个字,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刻骨铭心。
她的视线,缓缓从远方收回,重新落在跟在身后的裴知寒身上。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没有了试探,没有了疏离,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她想要问问他父亲如何,北疆如何。
可这个人是太子,甚至有可能成为皇帝。
这一声担忧,终是被她藏在了肚子里。
她的目光凝住。
在他的脖颈侧面,有一道极淡的,被衣领遮掩了的伤痕。
“你怎么了?”
枕雪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裴知寒周身沉静的氛围。
裴知寒下意识地抬手,指腹抚过自己颈侧的皮肤。
那里并没有任何痛感,可被她的目光注视着,却仿佛真的有灼意升腾起来。
他有些诧讶。
连方平那般细心的人都未曾发现的痕迹,竟被她一眼看穿。
她究竟……
“眼真尖。”
裴知寒看着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心中忽然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有些话,对活人说,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棋局。
对一个梦里人,一个早已经死去十年的人说,不过是风过无痕。
这案子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均无头绪,除了一具干瘪到腐烂的尸体之外,他一无所获。
他很少如此一筹莫展。
或许,对一个来自过去的人,说一些现在查不清的案子,也未尝不可。
反正不过南柯一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正好趁此机会,查漏补缺。
无人会知晓,东宫太子,曾对着一个十年前的亡魂,剖白过自己的困境。
“火是假的。”
裴知寒放下了手:“不过是障眼法。”
苏枕雪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知道,他会说下去。
“昨日,孤在白马寺遇袭了。”
裴知寒走到廊下,倚着那根被银针钉出三个小孔的漆木柱,目光投向远方虚无的夜色。
“刺客在后院禅房放了火,引开了寺中僧人和前院的香客,真正的杀招,却在后山。”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可苏枕雪却能从他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上,感受到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你受伤了?”
“无碍。”
裴知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只是可惜了那间禅房,还有……禅房底下埋着的东西。”
苏枕雪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裴知寒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禅房之下,有一处地窖。禁军在清理火场时,从里面挖出了一具尸骨。”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那具尸骨,至少已经埋了十年。”
十年。
又是十年。
这个时间点,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看似无关的人和事,都串联了起来。
苏枕雪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凝滞。
“查出是何人了么?”
“一具白骨,如何查?”
裴知寒摇了摇头,眼中的倦意更浓:“京兆府、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到现在连死者是男是女都还在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的声音,倏然转冷,眼里闪过了一丝像是被挑衅之后的火。
“死者是中毒而亡。那毒,来自北疆之外,是狄人惯用的焚心散。”
狄人。
焚心散。
这两个词,如同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枕雪的心上。
北疆的风沙,父亲的身影,还有那封笔迹不对、用着廉价毛边纸的家书,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她的脑海。
她想起了父亲信中那句粮草丰足。
想起了昭宁口中,那个豪赌欠下巨债的户部侍郎之子。
想起了京城里,那支蘸着人血写奏章的笔。
这长安下面,到底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隐晦肮脏?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北疆。
“你……”
苏枕雪看着裴知寒,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想问他,靖国公是否安好。
苏家是否安好。
可这话,她问不出口。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君王。
帝王心术,便是制衡。
一个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藩将,无论他有多忠心,在帝王的眼中,永远都是一根需要提防的刺。
裴知寒看出了她的变化,但凡提起北疆,她的眸子都会如此闪动。
他目光微不可查地撇了一眼桌子上的案牍。
那是苏家的案牍。
这一眼,没能逃过苏枕雪的眸子,她看去的时候,那案牍却被裴知寒一把抓起。
可血红的字,却仍未逃出她的眼光。
赤红的笔迹无比耀眼。
叛党苏氏四个抬头字赫然醒目。
她不动声色:“那是……”
“没什么。”
裴知寒抿了一口酒:“那具尸体,你知道?”
“不知道。”
苏枕雪的目光十分不情愿地从案牍上挪开,心却已经快要跳出肋骨,强忍着手脚的颤抖,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平静的字:“酒……。”
这一次,裴知寒没有再和她抢,而是拿起了酒壶,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自嘲地笑起来:“孤也不知为何,竟会与你这般柔弱女子说起这种事,想必吓到你了。”
“是啊。”
苏枕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毫无察觉地掉入了裴知寒一句话编织成验证她身份的陷阱:“我本就体虚,你这里也没些下酒的菜。”
她故意找了别的话题,来让裴知寒放松下来,方便自己能够看得到那份案牍。
“下酒菜?”
裴知寒右手握着酒杯,左手按着案牍:“你可知最好的下酒菜是什么?”
“什么?”
苏枕雪直视着他。
“故事。”
裴知寒为二人再添一杯酒:“孤为你讲了一个故事,你不如也给孤讲一个故事。”
苏枕雪没有故事,打从娘胎里,母亲抱着她哄睡,都是讲枪法,念兵书。
可为了拖住这位未来的太子,她忽然想起了下午昭宁的故事:“那我给你讲个官员之子欠下千万白银的趣事?”
裴知寒心念一动,仰起头看向苏枕雪。
就是这一刻。
苏枕雪的手如龙蛇出海,向前一探,单手抓住案牍,腰肢向后挺起,这力道是能使出贯穿马匹甲胄的回马枪之用,夺一本案牍,自然轻巧简单。
可裴知寒似乎早有应对,就在苏枕雪抓住案牍的那一刻,他的手自上而下,扼向苏枕雪的手腕。
“你当孤不知你是谁!”
“苏!枕!雪!”
当啷。
酒坛落地。
苏枕雪已扯出案牍,顾不得裴知寒的攻势,转头细看。
【叛党苏氏上下一百七十三口,连同叛军一万三千七百八十口,尽数诛灭。】
她想说话,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向后坠落。
最后的最后,她只看到裴知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出她苍白而焦急的脸。
……
“小姐!小姐!”
阿黛焦急的呼唤声,将苏枕雪从混沌中唤醒。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黎明时熟悉的窗沿。
烈酒的辛辣还残留在喉间,可那股足以温暖四肢百骸的暖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一颗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跳动的心。
“小姐,您终于醒了,方才可吓死奴婢了。”
阿黛见她醒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递过一个暖手炉。
苏枕雪没有接。
她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她不是质子。
她不是一个能在京城里醉生梦死的靖安郡主。
她是苏家最后的底牌。
是这盘横跨了十年棋局里,唯一的变数。
苏家,不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