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九月,本该是落花时节,窗外反季的蓝花楹却诡谲绽放,好似簇簇紫雾缭绕,与旁边的银杏树形成鲜明对比,空气里弥漫着新学期的躁动,和书卷特有的沉静气息。
刑法学阶梯教室内,座无虚席,所有的窃窃私语,在一位年轻女子走上讲台的瞬间,全都销声匿迹,就好像是被按下噤声的开关。
莫名的诡异,又有着不可言说的和谐。
那是南大法学院新聘任的客座教授——陆容真,主讲《刑法学总论》,24岁的年纪,却已经是国际法学界上赫赫有名的终身名誉教授,听说14岁就从顶级名校毕业,这一段“此人只应天上有”的传奇履历,让她一出现就聚焦光环。
但是,学生们目光中的惊异,当然不仅仅源于她的卓越成绩,还有绝佳的相貌。
她穿着一身米白色亚麻西装套装,及腰的柔系浅棕色长发被扎成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陆容真的长相无疑是极美的,带着一种古典的温婉韵味,比起新洲第一博物馆珍藏的东晋仕女图的典雅,有过之而不及,杏眼清澈,鼻梁秀挺,唇色是自然的浅樱粉,每一处都像是精心雕刻过。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独特的气质,那不是拒人千里的冷漠,是一种经历过惊涛骇浪后沉淀下来的、如同深海的平静,仿佛无论外界如何喧嚣,她自有一方天地,我自悠然。
“同学们好,我是陆容真。”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穿透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明明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如同玉石相击。
“本学期由我为大家讲授刑法学总论。刑法,是国家公器,是悬挂在犯罪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更是守护社会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的开场白简洁有力,多一句废话都像是在质疑她对刑法学的亵渎,陆容真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面孔,大多数学生眼中是纯粹的好奇与仰慕,然而,也有例外,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一道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公然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衅,牢牢锁定了她。
赵纪。
最后一排只有三个人,他坐在靠窗位置,穿着左右黑白配的T恤,他双手张开放在邻座头,仰靠,还有一顶……和他一样嚣张的帽子,一条腿伸在座位外面,窗外的风吹进来,直直的打在身上,T恤微动,时而贴紧身体,衣服之下有力的肌肉若隐若现,令人心头一颤的是那双眼睛,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狠厉。
身边的蒋亦,带着厚厚镜片的黑框眼镜,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手指不行敲击键盘,发出“滴滴嗒嗒”的声响,左上角屏幕显示方形绿色光标;另一个则是陈家公认不学无术的陈加瑞,眼睛看看窗外,又看看讲台,一刻没闲下来过,坐在教室了真是有些为难他了。
陆容真抬了下头,目光与赵纪那道锐利的视线轻轻一碰,一触即分,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只是掠过了空无一物的风。
她翻开教案,声音平稳地开始讲授:“今天,我们从刑法的基本原则开始。”
“罪刑法定原则,是近代刑法的基石,其核心在于‘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法无明文规定不处罚’,这意味着……”
陆容真的讲解逻辑清晰,深入浅出,将枯燥的法理娓娓道来,她引经据典,结合中外经典案例,剖析其中的法理逻辑与价值冲突。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站在讲台上格外耀眼,
然而,这份宁静坚持不了多久,就被后排略带悠闲的声音打破。
当陆容真讲到“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的关系”,提到“程序上的瑕疵可能导致实质正义的牺牲,但程序正义本身是防止权力滥用、保障个体权利的必要屏障”时,那个靠窗角落响起了清晰而带着浓重讥诮的声音。
“哦?是吗?小陆教授。”
可不就是赵纪,声音不轻不重,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出,大胆的发声,引得同学纷纷侧目。
赵纪懒洋洋地抬起头,终于露出了帽檐下的脸,眉骨微高,鼻梁微挺,他嘴角勾起,带着难以言说的痞,品貌上乘,是一眼就能让涉世未深的少女面红耳热的长相,玩世不恭却又极具攻击性,无意中流露出几分戾气,与其他学生,格格不入。
“照教授这么说,为了所谓的‘程序正义’,眼睁睁看着凶手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取证瑕疵而逍遥法外,让受害者家属永坠痛苦深渊,也是应该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姿态看似随意,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这难道不是法律对罪恶最虚伪的包庇?用规则编织的牢笼,困住的究竟是罪犯,还是那些渴望真相的眼睛?”
陆容真听到“渴望真相”这四个字时,指尖微颤,随后又恢复寻常。
“合乎着法律的聚光灯,只配照亮某些精心搭好戏台子的人呗?”
整个教室瞬间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
蒋亦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陈加瑞瞪大了眼睛,偷偷把课本竖起,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而后拿起手机,贴着刑法课本,悄悄地录制着这一幕。
其他的学生更是屏住了呼吸,既惊讶于赵纪的大胆,竟然敢这样和教授叫板,又忍不住好奇这位年轻传奇教授会怎么应对,是会生气恼怒呢,还是会置之不理。
陆容真握着透明玻璃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她的心脏深处,某个陈旧的地方,仿佛被这句尖锐的诘问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极细微、转瞬即逝的隐痛。
这感觉很熟悉,像废墟之下窒息的尘埃味道,她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连眼波都未曾多漾一下。
她轻轻放下水杯,杯底与讲台接触,发出轻微的“嗒”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没有立刻反驳,浅笑,若无其事地迎上赵纪那双充满挑衅和探究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深处。
“这位同学提出的问题,很有深度,涉及了刑法学一个备受争议的命题:程序正义的边界究竟在哪里?,下面是我的观点。”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对赵纪带刺言语挑衅的不满,像是在和学生解释问题的平静,倒像冰层下的流水,蕴含着力量。
“你所说的‘无关紧要的取证瑕疵’,在司法实践中,其实并不是无关紧要。它可能藏着刑讯逼供的阴影,暗示着证据链的污染,更有可能是一个无辜者被错误定罪的风险。”
她向前走了半步,目光扫过全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法律并不是万能的,程序也不可能完美。但程序正义的价值,我认为在于它试图建立一套尽可能公平、透明、可预期的规则体系,来对抗人性的弱点——比如权力、情绪、认知。
法律承认自身的不完美,所以要设置重重关卡,即使‘错放’,也要尽力避免‘错杀’的失误。在我看来,这不是对罪恶的包庇,而是对个体基本权利最底线的尊重,对‘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种野蛮正义观的彻底摒弃。”
此时陆容真适时转身,激光笔指向电子白板上的文字,红色光线圈起案例,莫名带着几分沉重。
“请参考PPT课件的案例分析二——庆新县余某案。”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温和,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性力量,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
“同学。”
“至于你所提到的受害者家属所承受的痛苦。”
陆容真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虚空,又迅速聚焦回现实,落在赵纪脸上,带着一种悲悯的穿透力。
“这一点没有任何法律程序能够真正抚平所以伤痛。法律能做的,是在能力有限和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把真相公之于众,把罪犯绳之以法。”
“程序正义,是为了确保这个‘绳之以法’的过程,它本身是不会制造新的、更大的悲剧和冤屈。它是对所有人——包括潜在的受害者、嫌疑人和我们自身的一种保护。”
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的蓝花楹,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弹奏一支美妙的钢琴曲。
“如果将程序正义看作虚伪的牢笼,也许会痛快,但这位同学,你可能忽视了它的副作用——以正义的名义,行暴戾之实。那不正是对法律尊严和人性底线最彻底的践踏?”
陆容真说的有理有据,逻辑严密,不卑不亢,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冷静的剖析和坚定的信念,没有人察觉陆容真眼里一闪而过、快到无人察觉的淡漠哀伤。
陆容真直视赵纪:“你觉得呢?”
赵纪:“教授高见,学生受益匪浅。”
赵纪脸上的玩味笑容收敛了几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审视的光芒更盛,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思索。
他没有再立刻反驳,只是身体向后靠回椅背,双手环抱胸前,帽檐重新压低,遮住了大半表情,只留下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未尽的锐气。
课堂的气氛重新流动起来,但空气中无形的张力并未消散。
陆容真仿佛无事发生,继续流畅地讲授课程要点,只是在某个讲解的间隙,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抚上了颈间。
衣领之下,一个温润微凉的硬物轮廓紧贴着她的锁骨——那是一枚样式古朴的玉坠。指尖划过玉坠边缘一道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磕痕时,她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像是想起来什么过往。
这是母亲车祸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塞给她的,让她务必收好。
玉坠代表着什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这个念头像一根倒刺,时不时刺痛她,她迅速放下手,端起水杯,借着喝水掩饰了那一刹那的失神与悲伤。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稍稍熨帖了心脏深处那缕莫名的、细微的抽痛。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打破了这一堂课的寂静,同时也唤醒了还沉浸在“博学教授”和“同学找茬”的精彩辩论。
陆容真合上教案,对着学生微微颔首:“今天的课就到这了,思考题已经上传平台,下周见。”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在掠过那个靠窗的角落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里只是一片虚空。
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低声议论着刚才课堂上的“惊心动魄”。
赵纪也慢悠悠地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那股散漫劲儿,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双手插兜,倚在门框上,帽檐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追随着那个正低头整理讲义的纤细身影。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白皙颈间,被衣领半遮半掩、只露出一小段红绳的玉坠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挑衅,混合着锐利的审视、深沉的好奇,以及一种职业性的警觉,仿佛猎手锁定了目标,发现了猎物身上与众不同的标记。
陆容真对此毫无所觉。她收拾好东西,拿起那个印着“飞跃集团”Logo的水杯——一个与她此刻教授身份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细节——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教室。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倾泻而入,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背影依旧沉静,脊背挺直,仿佛刚才课堂上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颈间那块温凉的玉坠,以及心脏深处那抹被言语无意刺中的、熟悉的隐痛,在无声地提醒着她: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和一场迟到了十五年、必须由她亲手拨开的迷雾。
南大的蓝花楹在秋风中沙沙作响,新学期的第一堂课结束了,而一场跨越生死、贯穿真相与谎言的博弈,才刚刚在平静的校园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暗流已至,水深或浅,还待她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