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的雨,敲打着“强子修理”那扇锈迹斑斑的卷闸门,声音单调又固执,像他工具箱里那把齿口磨钝的老虎钳在空咬。
周强刚在铺子后间那张硬板床上迷糊着,就被枕边手机刺耳的震动惊醒。屏幕上跳着“美宜家赵海”。这个点,准没好事。他皱着眉接通,声音带着被硬生生拽离睡眠的沙哑:“海子?”
“强哥!救命啊哥!”赵海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火烧火燎,背景是便利店循环播放的廉价电子音乐,“楼上401!新搬来那小姑娘,家里水管炸了!水漫金山了都!物业那帮大爷电话打通了也没人接!小姑娘急得快哭了,我这夜班也走不开…你看…”赵海语气里满是焦急和恳求。
周强抹了把脸,驱散眼前的黑雾。401?他对那个住户的印象仅限于一个模糊的侧影——似乎挺年轻,但具体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完全没概念。这栋破旧的筒子楼里人来人往,租客换得勤,他除了几个常找他修东西的老街坊,其他人基本不认识。
“行,知道了。”周强没多问,也没提钱的事。他翻身下床,冰冷的铁架床发出痛苦的呻吟。没开灯,借着街对面便利店招牌透过雨幕投射进来的、惨白模糊的光线,他熟门熟路地摸到墙角。
那里立着他的老伙计——一个军绿色、边角磨损得露出金属原色、沾满各种凝固油污和深褐色锈迹的工具箱。箱子很大,很沉,提手处的皮革被经年的汗水和磨损浸染得发黑发亮,勒手。他弯腰,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将它提起。熟悉的沉重感和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压下了残存的睡意。这箱子跟了他小十年,从学徒到勉强自立门户,装着他吃饭的家伙,也装着他生活的重量。
推开吱呀作响的卷闸门,一股裹挟着深秋寒意的湿冷空气和雨丝猛地灌进来。周强缩了下脖子,下意识把沉重的工具箱往怀里护了护,顶着雨,大步跑向隔壁街那栋在雨夜里更显破败的筒子楼。雨水很快打湿了他单薄的工装外套,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右腿膝盖那处旧伤,像被无形的冰针扎着,开始隐隐作痛。
401的门开得很快。门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顶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和他年纪相仿。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质睡衣,赤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冻得脚趾紧紧蜷着。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眼睛红肿,显然哭过,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接满浑浊脏水的红色塑料盆。整个人像一片被风雨打蔫了的叶子,脆弱又狼狈。
“师…师傅?”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眼神里全是慌乱和无助,显然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嗯。”周强应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越过她单薄的肩膀,直接投向屋内:昏黄的灯光下,地面一片狼藉的积水,天花板上还在不断滴落浑浊的水珠,砸在盆里发出空洞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的腥气和潮湿的霉味。“水阀关了?电闸拉了?”他的问题简洁、直接,不带任何情绪,纯粹是职业性的确认。
“关…关了!都拉了!”女人——陈小雨,连忙点头,侧身让开狭窄的通道,怀里的盆因为动作晃了一下,脏水差点洒出来。
周强侧身,提着沉重的工具箱挤进这间狭小得几乎转不开身的出租屋。工具箱“哐”一声放在相对干爽的墙角,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一下。箱子落地时,侧面的一个金属卡扣似乎松了,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周强习惯性地用脚后跟磕了一下箱体侧面,那声音才消失。他没看她,目光专注地扫视着天花板的漏水点,又蹲下用手指蘸了点地上的积水捻了捻,眉头锁紧。“老铸铁管,锈穿了,麻烦。”他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随即打开了工具箱。
里面是各种型号的扳手、管钳、螺丝刀、生料带、密封胶、绝缘胶带,还有几截备用的PVC管接头,杂乱却又有种他独有的使用痕迹和摆放习惯。在工具箱最底层的角落里,塞着一个用厚实的、边缘磨损的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的硬皮小本子,本子的边角都磨得发毛了。那是他的记账本,但里面夹着的,是一张折叠起来、边缘已经泛黄起毛的纸——一张半年前的医院检查报告单。报告单的日期和“建议长期服药及定期复查”的字样依稀可辨,但具体的诊断结果被一块深色的、仿佛被水或油浸过的污渍模糊了大半。压在报告单下面的,还有一张更小的、有些褪色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笑容温和的中年妇女眉眼依稀与他相似。他搬椅子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工具箱底层,眼神暗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他搬过屋里那张唯一的木椅,椅子腿明显松动。他看也没看旁边紧张站着的陈小雨,径直从工具箱外侧的网兜里掏出那卷厚厚的绝缘胶带,撕下几段,动作麻利地缠在椅子腿晃动最厉害的地方,缠得又厚又结实。踩上去,试了试稳固性,然后抬头,用管钳稳稳咬住天花板上那截锈蚀得如同烂树根的铸铁管接头。
“这破楼就这样,”锈水和着泥沙“噗”地喷溅出来,他下意识偏头,深色的工装袖子上又多了几块污渍。他一边用尽全力对抗着锈死的螺母,手臂肌肉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边闷闷地开口,声音在扳手的“嘎吱”声和雨滴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更像是一种对破败环境的客观陈述,而非安慰,“修修补补又三年。凑合吧。”这话是说给这房子听的,还是说给这倒霉的夜晚听的,或者只是他干活时的习惯性嘟囔,没人知道。
陈小雨抱着盆,紧张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在她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地忙碌。他并不高大,但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老练和疲惫。油污和锈迹沾在他年轻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汗水混着雨水沿着鬓角滑下。
终于,坏掉的管件被拆下,新的缠好生料带拧紧。令人心慌的漏水声止住了,只剩下天花板上积存的残水还在滴滴答答,节奏慢了许多,砸在盆里也不再那么惊心动魄。
“暂时好了。”周强从椅子上跳下来,落地时右膝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他眉头皱紧,动作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里面的管子也锈得差不多了,这法子顶过这个雨季问题不大。等天暖和了,最好让房东彻底换新管,不然还得漏。”他一边收拾工具,一边交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天气预报。他把用过的扳手和管钳在工具箱里特定的凹槽放好,拿起那卷绝缘胶带时,目光扫过被他缠得像个木乃伊的椅子腿。
他动作顿了一下,弯腰,在工具箱一个专门放零散螺丝螺母的小塑料盒里翻找了几下,摸出两颗崭新的、闪着银光的不锈钢自攻螺丝,又找出一个尺寸刚好的小扳手,一起递给旁边依旧抱着盆、有些不知所措的陈小雨。
“椅子腿松了。等地上干了,把胶带撕了,用这个螺丝拧紧,比胶带结实。”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纯粹是技术指导,甚至没看她递东西的手。
陈小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一只抱着盆的手,接过那两颗冰凉的螺丝和同样冰冷的小扳手。指尖传来的金属冷硬感让她微微一颤。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年轻却满身油污锈迹的男人,看着他那个仿佛装着无数杂乱可能性的老旧工具箱,还有那双沾满污渍却异常稳定、递给她螺丝的手,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混杂着感激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感。
“哦…好,谢谢师傅。”她低声说,握紧了那两颗小小的金属物。
周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合上工具箱沉重的盖子,金属卡扣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严丝合缝地锁住了内部的一切。他提起箱子,那沉甸甸的重量让他的手臂线条绷紧,转身就朝门口走。
“师傅!那个…多少钱?我…”陈小雨连忙放下盆,追问道。
“赵海会结。”周强头也没回,拉开门。外面更猛烈的风雨声瞬间涌入,吹动了他汗湿的额发。他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似乎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留下了一句混在风雨声里、低沉到几乎听不清的叮嘱:
“地上水凉,穿上鞋。”
那句“地上水凉,穿上鞋”……混在风雨声里,低沉得几乎听不清。是他说的吗?还是自己慌乱中的幻听?陈小雨不确定。但那句话带来的细微暖意,却奇异地和手心里螺丝的冰凉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是感激?肯定有。但似乎还有一点别的,比如对他那种沉默的、带着锈迹的沉重感的好奇,以及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涩。
门在周强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沉默而沉重的背影,也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雨声。狭小的出租屋里,瞬间只剩下天花板上残留水滴砸在红塑料盆里的“滴答”声,缓慢、清晰,像心跳渐渐平复后的余韵。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浑身打了个哆嗦。连忙放下螺丝和扳手,手忙脚乱地从湿漉漉的床尾扯过一条干毛巾,胡乱擦了擦脚,又赶紧翻出一双旧棉袜套上。脚底接触干爽布料的瞬间,才感到一丝暖意回归。
屋里一片狼藉。地面是浑浊的积水,混杂着铁锈和泥沙。床尾的褥子湿了一大片,散发着难闻的潮气。空气里那股铁锈和霉味似乎更浓了。她疲惫地叹了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墙角——那里还残留着一圈浅浅的水痕,是那个沉重军绿色工具箱刚刚放置的地方。
陈小雨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心那两颗小小的螺丝。冰冷的金属被她的体温捂得微微发热。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潮湿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夜还很长,屋里的狼藉还需要收拾,湿掉的床铺今晚是没法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去便利店上班。
生活,就像这漏水的破房子,总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当头一盆冷水。但今晚,至少有人帮她堵住了那个窟窿,还给了她两颗能固定住摇晃椅子的螺丝。
她握紧了手心,那点金属的硬度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触感。
周强提着沉重的工具箱,顶着雨,快步穿过马路。便利店的灯光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门,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湿漉漉的暖黄光晕。门“叮咚”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雨水的气息。
赵海正趴在收银台后,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闻声立刻抬起头,脸上堆满了歉意的笑和熬夜的疲惫:“强哥!这么快就弄好了?辛苦辛苦!那姑娘没事了吧?”他赶紧从柜台后面绕出来,顺手从旁边货架上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塞给周强。
周强没接水,只是把工具箱“咚”地一声放在相对干燥的门内地板上,自己也靠在门框上,微微喘了口气。湿透的工装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年轻却略显单薄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下巴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的混合物,声音依旧低沉沙哑:“暂时堵住了。老管子锈穿了,凑合能用,开春得换。”
“唉,这破楼!”赵海叹了口气,把矿泉水硬塞进周强手里,“谢了强哥!真是救急了!那姑娘刚才打电话过来声音都哆嗦了。”他看了看周强湿透的样子和明显带着疲惫的神色,又瞥了一眼地上那个沾满泥水、显得更加破旧的军绿色工具箱,“钱我明天给你送去?还是记着月底一起算?”
“月底吧。”周强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矿泉水,喉结滚动了几下。冰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也压下了胸口一丝若有若无的闷堵感。他放下瓶子,目光落在工具箱侧面那个刚才松动过的卡扣上,下意识地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确认它已经锁紧。
“行!”赵海爽快地应下,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哎,强哥,人姑娘怎么样?刚才太急都没看清,好像挺年轻的?跟你差不多大?”
周强撩起眼皮看了赵海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有深沉的疲惫。“修个水管,看人干嘛?”他语气平淡,弯腰重新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提手深深勒进他湿冷的手掌,那熟悉的重量让他的右臂肌肉微微绷紧。“走了。”他简短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要重新投入门外的雨幕。
“哎!强哥!”赵海连忙喊住他,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把旧伞,“伞!拿着!雨还大着呢!”
周强脚步顿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把伞,又看了看赵海。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进眼睛,他眨了眨眼。“不用,几步路。”说完,他不再停留,提着那个与他年轻身形似乎有些不符的沉重工具箱,大步走进了便利店灯光边缘更深的黑暗雨夜里。背影很快被密集的雨线模糊、吞噬。
赵海拿着伞,看着周强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嘀咕了一句:“这倔驴…”他注意到周强刚才离开时,似乎抬手在胸口的位置按了一下,动作很轻很快,像是无意识的。赵海皱了下眉,心里掠过一丝模糊的不安,但随即被夜班的困倦和店里单调的音乐声冲淡了。他把伞放回柜台下,继续刷他的手机。
修理铺的方向,卷闸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在持续不断的雨声中,显得更加遥远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