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烟

午后的“美宜家”便利店,灯光惨白,照着空荡的货架和寥寥无几的顾客,冰柜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玻璃门“叮咚”一声,带进一股更浓重的湿冷和机油混合的气息。周强走了进来,深蓝色工装外套的肩头洇着深色的水痕,袖口蹭着新鲜的黑色油污。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香烟柜台,拿起那包最便宜的本地牌子,又顺手拎起一大瓶廉价矿泉水,走到收银台前,将东西放在台面上。整个过程沉默、高效,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节奏。

陈小雨的心跳在看清来人时,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些。她拿起扫码枪,“嘀——嘀——”两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屏幕上跳出金额:“矿泉水三块五,烟七块,一共十块五。”她报着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包颜色刺眼的廉价香烟上。烟盒边缘有些皱,像他饱经风霜的手。

周强没说话,从磨得发白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那个同样饱经沧桑的旧钱包,人造革的边缘裂着口子。他抽出两张五元、一张五角,带着薄茧的手指将钱放在台面上,指尖沾染着一点黑亮的机油。

陈小雨收钱,拉开收银机抽屉,找零。硬币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在周强伸手去拿矿泉水和香烟,指尖即将离开台面的刹那,陈小雨深吸了一口带着塑胶味的冰冷空气,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周师傅…您好像…烟抽得挺勤?”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微微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刚打出来的收银小票边缘,仿佛那纸条上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纹路。

周强的动作顿住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离那包烟只有寸许。他显然没料到这个沉默的收银员会突然问这样一个私人问题。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点审视的意味,落在陈小雨低垂的发顶和微微泛红的耳廓上。便利店里一片寂静,只有冰柜在不知疲倦地嗡鸣。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陈小雨以为又会得到一个冰冷的单音节,或者干脆被无视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了,比冰柜的嗡鸣更真实地敲击着她的耳膜:“…提神。”

两个字。简短,干涩,像两块粗糙的石头碰撞。但,这确确实实是回应,是对话的开始,打破了长久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名为“陌生”的冰墙。

陈小雨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周强已经拿起了烟和水,转身准备离开。但他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跨出去的那一步,慢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陈小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刚才更轻,却清晰地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那…那也得…注意点身体。”

推门的动作停住了。周强宽阔的肩背对着她,像一堵沉默的蓝色礁石,阻挡了门外灰暗的天光。便利店里只剩下冰柜单调的嗡鸣,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一个极低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声音响起:“…嗯。”尾音似乎比以往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触动后的微澜。随即,玻璃门被推开,“叮咚”声伴随着他消失在门外湿冷灰暗中的身影一同响起。

陈小雨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被捻得发皱的小票,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不一样的“嗯”,轻轻地、缓缓地漾开。

几天后的黄昏,湿气更重了,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铅紫色。筒子楼狭窄的巷道里,弥漫着晚饭的油烟、煤灰和墙体霉变混合的沉闷气味。周强的修理铺门口,卷闸门只拉起一半。周强蹲在门口低矮的水泥台阶上,背对着巷道。

他刚修好一台发出巨大噪音的旧电钻,空气里还残留着金属摩擦后的灼热气味和淡淡的臭氧味。深蓝色的工装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紧贴在脊梁上。他看起来异常疲惫,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倦痕。右手夹着一支自卷的烟,烟纸粗糙,烟丝松散。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口腔,再被缓缓吐出,在潮湿凝滞的空气中袅袅上升,模糊了他年轻却布满沉郁的侧脸。左手无意识地按在右腿膝盖上,指关节用力抵着某个点,似乎在对抗着湿冷天气带来的、熟悉的钝痛。

陈小雨下班,帆布包斜挎在肩上,脚步在巷口顿住。她看到了那个蹲在台阶上的、被烟雾笼罩的孤独身影。她深吸了一口气,手伸进帆布包,摸到一个小小的、方形的硬物——一个透明的塑料分装盒,里面是几颗独立包装的、浅绿色薄荷润喉糖。这是她中午特意买的。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地上散落着几枚生锈的螺丝和一小撮金属碎屑。

“周师傅。”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强闻声,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落在陈小雨脸上,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深潭般的疲惫。他叼着烟,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算是回应,目光随即落在她手里那个小小的、在昏光下微微反光的塑料盒上。

陈小雨把糖盒递过去,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这个…给您。上次…谢谢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指间燃着的烟卷,补充道,“我看您…咳…抽烟嗓子容易干。”她巧妙地将话题再次引向了“烟”。

周强看着递到眼前的糖盒,又抬眼看了看陈小雨。烟雾从他唇边逸散,模糊了他的表情。他沉默了几秒,没有立刻接过。陈小雨的心悬了起来,指尖微微发凉。就在她几乎要退缩时,周强伸手接了过去。他干燥、带着薄茧和机油痕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冰凉的手指。那触感,像带着微弱电流。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盒子,没有立刻放进口袋,而是用拇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光滑的塑料壳。然后,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目光依旧落在糖盒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方寸之物倾诉:“…习惯了。累的时候,就它。”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沉的、浸透了疲惫的无奈。这比“提神”两个字,透露了更多——一种难以摆脱的依赖,一种对抗疲惫的苦涩方式。

陈小雨的心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他那按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鼓起勇气问:“修东西…很累吧?”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周强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盘旋一圈,再被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青白色的烟柱在昏黄的暮色里扭曲、升腾。他侧过头,目光投向巷子尽头那片被铅紫色云层吞噬的天空,眼神空洞而遥远。沉默在潮湿的空气里蔓延,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就在陈小雨以为这沉默会持续下去,以为那道刚刚撬开的缝隙又要合拢时,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世事的、沉重的无奈,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比人简单。”

四个字。像四块浸透了冰水的石头,沉甸甸地落在陈小雨的心湖上,激起冰冷的、深远的回响。它像一句箴言,道破了他与冰冷机械为伍的原因——机器的故障有迹可循,修复有法可依,而人心,则是最复杂难解的迷宫。

他说完,将还剩一小截的烟头在粗糙的水泥台阶上用力摁灭,动作似乎比平时轻了一点。然后,他把那个小小的润喉糖盒,塞进了工装外套胸前靠近心脏位置的口袋里。布料被顶起一个小小的方形轮廓。

他撑着膝盖,想要站起身。右膝的僵硬让他的动作明显滞涩了一下,身体微微晃了晃才站稳。他没再看陈小雨,只留下两个字,声音低沉而短促:“走了。”便转过身,带着一身油污、烟味和沉沉的疲惫,弯腰钻进了修理铺那半开的、阴影深重的卷闸门内。他的背影,迅速被门内的黑暗吞没。

那句“比人简单”,却像一缕挥之不去的烟雾,顽固地盘旋在陈小雨的耳边和心头,久久不肯散去。

深夜,大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凶狠地砸在陈小雨出租屋薄薄的塑钢窗上,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雨水顺着模糊的玻璃蜿蜒流下,将窗外稀薄的路灯光晕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团。

陈小雨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桌上摊着几页从社区图书馆带回来的、需要分类整理的旧书目卡片。湿冷的空气从窗缝钻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裸露的小腿。右膝的关节深处,那股熟悉的、因湿冷而诱发的酸胀钝痛,正顽固地蔓延开来,让她坐立不安。

她揉了揉膝盖,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疯狂冲刷的混沌世界。视线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那个蹲在修理铺台阶上的深蓝色身影,看到他指间明灭的烟头,看到他眉宇间刻骨的疲惫,看到他按在膝盖上骨节发白的手。耳边似乎又响起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习惯了。累的时候,就它。”“…比人简单。”

一股混杂着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漫过心田。她移开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静静立着那个深棕色、没有任何标签的玻璃小药瓶。是周强给她的土方药油。她拿起来,玻璃瓶身冰凉。拧开瓶塞,一股浓郁、辛辣、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陌生药味瞬间霸道地占据了小小的房间。她倒出一点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掌心,双手用力合十,像他叮嘱的那样,拼命地搓。掌心很快变得滚烫,皮肤微微发红。

她将滚烫的手掌覆上酸痛的右膝,用力地、缓慢地揉搓起来。灼热感伴随着药力,像无数细小的火针,穿透皮肤,刺入冰凉的骨缝深处。起初是尖锐的刺痛,随即,一股深沉的、驱散寒意的暖流在关节窝里弥漫开来,暂时压制了那恼人的酸痛。疼痛似乎真的被这股霸道的外力逼退了一些。

揉着膝盖,感受着那奇异的灼热,陈小雨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大雨如注,模糊了一切。那个沉默寡言、满身油污锈迹的男人形象,却在这雨夜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粗粝的手递来的药油,他胸前口袋里那盒小小的润喉糖,他蹲在烟雾中疲惫的侧影,还有那句沉甸甸的“比人简单”…这些碎片,被这共同的湿冷、相似的疼痛和那缕飘散的辛辣烟雾,无声地串联了起来。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滋生——是同情,是对那份沉重孤独的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牵挂。门后角落,那把深蓝色的、带着修补痕迹的长柄伞,在昏暗中沉默伫立,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者,记录着这场始于雨夜的、缓慢而笨拙的靠近。

次日清晨,肆虐了一夜的大雨终于收敛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小雨。天空依旧是令人窒息的铅灰色。陈小雨上早班,特意提前出门,脚步在湿漉漉的巷子里放得很轻,方向却微微绕向了修理铺。

卷闸门已经拉起大半,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一块不规则的光斑。周强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在铺子里整理东西,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陈小雨没有停留,只是像寻常路人一样走过。在接近铺子门口时,她的脚步放得更慢,目光迅速而精准地投向铺内。

周强背对着她,正将几把扳手和钳子,依次放入那个熟悉的、边角磨损严重的军绿色工具箱里。箱盖敞开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工具轮廓。

然而,陈小雨的目光瞬间被工具箱旁边、那张堆满杂物的工作台牢牢抓住!

在那堆散乱的螺丝、垫片、废弃电线头和半卷电工胶布中间,**那个没有标签的白色小塑料药瓶,赫然就放在最靠近边缘、最显眼的位置!**它不再是上次他病痛发作时,被他颤抖着手从口袋深处摸出、又迅速藏回去的秘密。它就那么随意地、甚至是有些突兀地立在那里,瓶盖紧闭,白色的塑料瓶身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像一个被遗弃在战场上的、无人认领的弹壳。它的旁边,就放着一把常用的螺丝刀和一盒焊锡丝,仿佛它只是工具箱里一件普通的、随时可能被取用的工具。

陈小雨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药瓶位置的改变——从隐秘的口袋到随手可及的工作台——像一道无声却刺眼的警示灯,在她脑海中尖锐地亮起!这意味着什么?是他胸口那“老毛病”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疼痛越来越难以预料,以至于他需要将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随时准备应对那猝不及防的绞痛?还是…他对这如影随形的身体警报,已经感到疲惫、麻木,甚至有些自暴自弃,不再费心去隐藏这份脆弱了?

昨天黄昏他异常深重的疲惫,那句沉甸甸的“比人简单”,还有他按在膝盖上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所有细节在这一刻串联起来,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铺子里,周强似乎感觉到了门外短暂的停顿和注视。他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肩膀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立刻回头。

陈小雨不敢再看,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修理铺门口。清晨湿冷的空气带着雨水的腥气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身后,修理铺里传出的金属工具碰撞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雨巷清晨,显得格外刺耳、冰冷,如同敲打在锈蚀铁板上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