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毒磷火云如同被无形巨手拍散的烟雾,在距离岸上残躯尚有数尺之遥的半空中,无声无息地湮灭、溃散。没有爆炸,没有能量冲击的余波,仿佛那足以蚀骨销魂的致命瘴毒,从未存在过。
岸上,那具残破的身躯依旧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姿势,纯粹的苍白眼眸漠然地看着瘴舟疯狂倒退的方向。他刚刚抬起的右手食指,此刻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垂落下来。指尖指向的,正是小舟逃离的方向。
没有追击,没有言语。只有那股冰冷刺骨、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在每一个逃亡者的灵魂深处。
瘴舟如同受惊的弹涂鱼,在泥鳅和老疤拼尽全力的撑篙下,疯狂地蹿离那片令人心悸的“冷雾区”和金属废墟中心。船身剧烈摇晃,船底刚打捞上来的金属碎片叮当作响。石砧被泥鳅勉强扶起,靠在船舷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冰碴摩擦般的刺痛和浓烈的血腥味。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远的废墟中心,瞳孔深处残留着难以磨灭的惊骇与……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刚才那一指……
那湮灭毒磷火云的力量……
那冻结灵魂、排斥万物的寒意……
那绝不是人!甚至不是尸变能解释的怪物!那是……某种披着人形残骸的、来自“铁坟”最深处的……**恐怖存在**!
“快……再快点!离开这鬼地方!”泥鳅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死死抓住船帮,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身后有地狱恶鬼在追赶。
老疤沉默着,佝偻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骨篙每一次插入墨黑的泽水都带起浑浊的浪花。他兜帽下的脸色同样凝重无比,握着骨篙的手微微颤抖,那并非脱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浸淫万瘴泽大半辈子,深知这片死地的恐怖,但刚才岸上那东西散发的气息,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范畴。那不是泽中诞生的邪物,更像是……随着“铁坟”一起沉沦于此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灾厄**!
瘴舟终于冲出了那片异常粘稠的“冷雾区”,回到了相对“正常”的墨绿瘴雾笼罩水域。速度渐渐放缓,但船上的气氛依旧如同绷紧的弓弦。
石砧挣扎着坐直身体,抹去嘴角的血渍,眼中惊骇未消,却多了一股狠戾的凶光。“清点损失!泥鳅,看看筐里的东西还在不在!”声音嘶哑,带着内伤未愈的虚弱,却不容置疑。
泥鳅慌忙扑向船底的藤筐,手忙脚乱地翻找。“在……都在!那块暗蓝铁板,还有几块晶石碎片……没少!”他声音带着一丝庆幸,但更多的仍是后怕。
石砧的目光却越过藤筐,死死盯住船舷外侧——刚才那柄沉重锋利的骨刀,就是从这里脱手坠入泽水的。那是他吃饭的家伙,淬炼的剧毒和坚韧的材质都价值不菲。
“老疤……”石砧刚开口,想让老疤尝试打捞。
嗡……
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
这一次,寒意并非来自远处那片废墟,而是……**近在咫尺**!
仿佛有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了三人的脖颈!
石砧、老疤、泥鳅,三人身体同时僵住!如同被冰封的雕像,连眼珠都无法转动!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所有的思维!
他们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扭动如同生锈齿轮般的脖颈,看向寒意传来的方向——
瘴舟的船尾。
那个本该被遗弃在冰冷金属废墟岸边、如同破败神像般的残破身影……
此刻,正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
他坐得极其端正,背脊挺直(尽管只有半边身体),如同最古板的夫子。灰败的、布满龟裂的残躯上,那件破烂得如同蛛网的布片勉强挂着,沾满了湿漉漉的墨绿苔藓和冰冷的金属粉尘。断臂的焦黑截面暴露在浑浊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姿态。
他并非像常人一样随意坐着。他的坐姿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到毫厘的……**僵硬与平衡感**。仿佛一尊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被精准地“摆放”在了船尾最中心的位置。
头颅微微低垂,沾满灰白粉尘的乱发遮住了大半面容。但石砧三人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乱发之下,那双纯粹的、冰冷的苍白色眼眸,正穿透发丝的缝隙,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没有杀意,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如同船尾凭空多出了一座冰雕,一座散发着死亡与虚无气息的冰雕。
他是怎么上来的?!
什么时候上来的?!
没人看见!没人察觉!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呃……呃……”泥鳅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咯咯声,身体筛糠般颤抖,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滴在船板上,散发出骚臭味。极致的恐惧已让他彻底失禁。
老疤握着骨篙的手僵硬如铁,斗篷下佝偻的身体绷紧到极限,却又不敢有丝毫动作。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那无形的寒意冻结了。
石砧的心脏如同被冰锥刺穿,巨大的恐惧之后,一股被玩弄于股掌的暴怒和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如同毒火般猛地窜起!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石砧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铁锈,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死死盯着船尾那个诡异的身影,眼中布满血丝,充满了豁出一切的绝望戾气。
船尾的身影,纹丝不动。
只有那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汐,随着泽水的晃动,在狭窄的船舱内缓缓流淌。
时间仿佛凝固。瘴舟失去了操控,随着墨绿的泽水缓缓漂浮、打转。浓稠的瘴雾如同厚重的帷幔,将这一叶孤舟与舟上四个(或者说三个半)诡异的存在,包裹在万瘴泽永恒的寂静里。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石砧的神经即将被这死寂的恐惧彻底压垮时——
船尾,那低垂的头颅,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
沾满粉尘的乱发滑落些许,露出了干裂的、凝固着暗红血痂的嘴唇。
然后,那嘴唇,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门轴般……**开合**了一下。
一个干涩、沙哑、破碎到几乎难以分辨、却带着一种奇异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在死寂的瘴舟上缓缓响起:
“……走。”
只有一个字。
冰冷,漠然,毫无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仿佛在说:开船,离开这里。
石砧、老疤、泥鳅,三人如同被雷劈中,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走?
去哪?
跟着这个怪物……一起走?
老疤兜帽下的浑浊老眼剧烈闪烁,他猛地看向石砧,眼神中充满了询问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决绝!这个怪物没有立刻杀他们,反而上了船,还要他们“走”!这或许……是唯一的生路?至少,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石砧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暴怒、恐惧、绝望、屈辱……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翻滚。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船板上。
最终,那疯狂的眼神,被一种深沉的、认命般的疲惫所取代。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地靠回船舷,闭上了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走。”
老疤如蒙大赦,枯瘦的手掌再次握紧骨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离“铁坟”废墟的方向,狠狠一撑!
瘴舟再次启动,破开粘稠的墨绿泽水,载着三个战栗的活人,和一尊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残破“神像”,缓缓驶入万瘴泽深处翻滚不息的浓雾之中。
船尾,陈砚(或者说,那具残骸)重新低垂下头颅,如同陷入了沉睡。唯有左手无名指根处,那道焦黑的圆形烙印深处,一点纯粹的苍白微芒,在昏暗的光线下,恒定而冰冷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