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凉意山风吹山村(2)

第一次跟马帮上路,是去山外的集上驮盐巴。崎岖的山路在脚下蜿蜒,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峡谷。滋佳紧紧跟在父亲身后,感觉小腿肚子都在打颤。沉重的驮架压在牲口背上,发出吱呀的呻吟。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他学着父亲的样子,不时用衣袖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汗珠,留下几道泥印子。

中午歇脚,找块背阴的岩石。父亲解开干粮袋,拿出硬邦邦的荞麦粑粑,就着山泉水啃。滋佳咬了一口,粗糙的饼渣刮得嗓子疼,他皱着眉头艰难地吞咽。父亲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水葫芦里最后一口水递了过来。滋佳接过,灌下去,凉水冲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后的清明。他抬头,看见父亲古铜色的脸在树影下显得格外沉静,深邃的眼睛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那里藏着他们要走的路,也藏着无穷无尽的未知。

“赶马帮,苦是苦点,”父亲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山风拂过岩石,“可这路,认人。你敬它,它就给你活路。”他拍了拍身边温顺下来的“大青”,“跟它们也一样,心里得有数。”滋佳默默听着,目光落在父亲那双沾满泥土、关节粗大的手上,又低头看看自己磨出了水泡的手心。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感,混合着奇异的踏实感,悄然在心底沉淀下来。

与此同时,阿秀的世界被圈在了山坡的草场和那一方小小的绣绷之间。

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尽,阿秀就赶着家里那二十几只山羊上了村后的草坡。羊群像一团团移动的灰白色云朵,在青翠的山坡上缓缓散开,啃食着带着露珠的嫩草。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阿秀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大石头坐下,从背篓里拿出了母亲昨晚擦拭干净的绣绷和针线笸箩。

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来,照亮了绷紧的土布上那些已经开始褪色的旧图样——是阿婆生前教她的,传统的涡旋纹和羊角纹,线条古朴而粗犷。阿秀捏起一根细小的绣花针,穿了彩线,指尖微微用力,针尖刺破了紧绷的布面。她试图循着记忆里的轨迹运针,可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针脚歪歪扭扭,彩线纠结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涡旋的流畅,倒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头。她烦躁地拆掉,再绣,又错。阳光渐渐变得灼热,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里也像被什么堵着,闷得发慌。

“心乱了,针就乱了。”母亲杨兰花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声音轻轻的,像一阵微风。她挨着阿秀坐下,粗糙却灵巧的手指接过了女儿手里的绣绷和针线。没有责备,也没有长篇大论,她只是拿起自己的绣片,那是一幅即将完成的“马缨花”图案,火红的花朵在绿叶映衬下热烈而奔放。母亲的手指在布面上灵活地跳跃着,针起针落,行云流水,彩线在她指间仿佛有了生命,精准地勾勒出花瓣的弧度,叶脉的走向。

“你看,”母亲一边绣,一边低语,声音柔和,“线要顺着它的性子走,不能强拗。心里静了,手上的劲儿才匀。”阿秀看着母亲那双布满细密针痕、却异常稳定灵巧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羊膻味的空气,重新拿起针线,不再刻意盯着那复杂的图样,而是试着感受针尖刺入布面的阻力,感受彩线在指间滑过的柔韧。这一次,针脚虽然依旧稚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生硬和急躁。

日子在驮铃叮当和针线穿梭中悄然滑过,山里的色彩由浓绿转向了沉郁的墨绿,又渐渐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金黄。就在这秋意渐深的时候,岔河山村被一层沉重的哀伤笼罩了。

先是滋佳年迈的阿奶,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紧接着,乌蛮滋佳的阿婆,那位曾经手把手教过滋佳辨认草药、给他讲述过无数古老故事的慈祥老人,在阿奶“头七”刚过的日子,也安详地合上了眼睛。两位老人的相继离世,如同抽走了村寨古老灵魂的两根支柱,留下难以填补的空洞和无尽的哀思。

葬礼的日子到了。滋佳家的土坏房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本家亲戚——大叔乌蛮国福和大婶、老叔写蛮国朋和老婶,母系亲戚阿公段勇、姨妈段阿秀(与阿秀同名)、舅舅段阿辉,还有表嫂杨金花、表妹乌蛮阿依都早早到了。寨子里的人也来了许多,三妞眼睛哭得红肿,公社妇女主任王秀美一脸肃穆地帮着安排,生产队队长赵大强则忙着指挥几个后生搬动桌椅板凳。滋佳的同学朋友也来了不少:吹锁呐传承人的儿子张旺,山歌王的女儿罗珍,苗族姑娘咪彩,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王军,赤脚医生的女儿苏晓霞,傈僳族猎人的儿子余阿登,生产队会计兼仓库保管员罗保管的女儿阿秀(滋佳的高中同学兼邻居)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学校的老师们也到了,中、小学校长李峰,小学班主任罗光荣,初中班主任管泰,还有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傈僳族女教师古栏花,还有供销社猪场的字玉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山花和小儿子阿青。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悲伤和肃穆。

堂屋正中,停放着两位老人的灵柩,覆盖着黑色的土布。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浓郁气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身着黑色法衣的毕摩(彝族祭司)坐在灵前,闭目吟诵着古老的《指路经》,声音苍凉而悠远,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指引亡魂回归祖地。那深沉的音调像无形的绳索,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拉扯着沉甸甸的哀伤。

滋佳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灵柩一侧,低垂着头。毕摩吟诵的经文他并不能完全听懂,但那苍凉悲怆的调子像冰冷的山泉,一遍遍冲刷着他疲惫的心。这些日子赶马帮的劳累,失去至亲的钝痛,还有那份深藏心底、关于山外世界的失落,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偷偷抬眼,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对面同样跪着的阿秀身上。她也穿着孝服,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麻衣里显得更加单薄,肩膀微微耸动着,无声的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滋佳的心像是被那泪水烫了一下,猛地一缩。就在这时,一阵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骤然撕裂了沉重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