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跑山定规矩

公鸡开始报鸣,屯子上空的天还没开始完全亮起。陈山在炕沿边眯了小半个时辰,听着他娘王氏悠长平稳的呼吸,身上那股折腾了一宿的劲儿才消下去点。

此时院门被拍得“砰砰”响,声音又急又沉,震得窗户上的薄霜簌簌往下掉。

陈山套上发硬的旧棉袄下炕开门。门外寒气扑面,柱子哥那张冻得通红的大脸几乎怼到他面前,哈出的白气儿直冲鼻子。

“山子!”柱子哥声如洪钟,震得屋檐下冰溜子都晃悠,“发了!发了!”

“啥发了?”陈山侧身让他进来,带上门栓。

柱子哥搓着手,兴奋地在冰冷的屋子里跺脚,吐沫星子横飞:“人!满满当当堆在我家门口!挤都挤不动!都等着报号呢!”

陈山眉峰微动,看向窗外。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晨光里,影影约约看到不远处李大壮家院墙外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影。低语声、跺脚驱寒声、吸溜鼻涕声混杂成模糊的低沉音浪,隔着冷空气传了过来。

“昨晚大家散了回去,松仁儿都没落肚子呢!嘴皮子就开始飞了!”柱子哥抹了把鼻子,“都知道你陈把头带人进趟山,雪窝子里真能刨出金疙瘩!老张家的,老孙头的……连西沟口麻五家那个懒汉都裹着破棉袄拱来了!眼珠子发红,就等着天亮跟你进山!”

陈山没接话,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刺骨的凉水,仰头灌了几口。冰冷的寒意顺着喉咙直冲下去,激得他神智格外清醒。他抹了把嘴,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人多,嘴就杂。”

“可不!”柱子哥用力点头,“我扒拉开院门缝瞅了,好些生瓜蛋子!别说跑山,锹把子都没摸过!林子哪边的坡都不知道!挤破头就想沾光!”他语气带着本能的不屑,但看向陈山的眼神又透着隐隐的担忧——这么多人,怎么带?

“柱子哥,”陈山打断了他,目光越过窗纸上的残霜,投向李家院墙外那片躁动的人影轮廓,“去,帮李大壮叔开开院门。放人进来前院空地避避风。”

柱子哥愣了一下:“啊?都放进来?闹哄哄吵着婶儿咋整?”

“让他们等。”陈山说完,走到屋角,拿起斜靠着的索拨棍,掂了掂分量。“去开门。”他又重复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柱子哥不再废话,转身又冲进了寒风中。

陈山走到炕沿边,王氏似乎被院外的动静扰着了,翻了个身。他给她掖了掖被角,抄起那根冷硬的索拨棍,推开屋门,一脚踏进院子里冰冷的灰白里。

李大壮家的前院被塞得满满当当。二十几号青壮汉子,裹着破棉袄跺着脚,夹杂着几个头发花白、眼神却贼亮的老汉,缩在墙角背风的地方。见陈山出来,所有的目光“唰”地聚焦过来,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变成紧张的沉默。

陈山没看他们,径直走到院子中央堆放工具的那块地儿。索拨棍往冻得梆硬的地上一顿。“咚!”

所有人的呼吸跟着一滞。

他环视一圈,目光锐利得像刀刮过每个人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在寒冽的空气里砸开冰:

“跟着我进山,不是赶大集。”

“趟雪窝子,扒冻土壳,碰上狼獐子,是要掉层皮的!”

“怕的,腿肚子哆嗦的,麻溜往后退!站门外头看热闹!”他顿了顿,索拨棍猛地一指昨晚磨得锃亮的一排铁器家什堆——“能把这堆里的东西扛起来、使得动的,留!”

人群轰地一阵骚动!几个面黄肌瘦的后生眼神怯了一下,在陈山逼人的目光下,默默退到了院门口栅栏外,缩着脖子观望。

剩下的,基本都是身板敦实、一看就是常年使唤力气的主。

柱子哥在一旁瞪圆了眼睛,暗自叫绝:这一嗓子比啥筛选都好使!

李大壮从灶房钻出来,脸膛上带着烟火气,冲着留下的人点了一圈:“李老蔫家的根柱、孙木匠家的大栓子……你们几个,会认冻蘑窝吗?分得清啥土能出好菌丝不?”陈山声音平稳。

那几个被点到的汉子面面相觑,有摇头的,有迟疑的。

“不会!就跟柱子哥搭手!出力气、刨土、抬背篓!按昨天定下的规矩,出死力,吃大头!”

柱子哥立刻挺了挺胸脯。

“苏木匠家的,还有老坎叔,”陈山的目光落在角落站着的几个人身上,“你们懂炮制草药、会认山货新旧的底子吧?”

苏木匠忙不迭点头:“懂点!能拣能分!”

“那就行!”陈山果断拍板,“这趟,你们几个别进林子深处淌雪!留在出山口!等我们的背篓扛回来,眼给我放亮点!挑拣晾晒!啥是好东西,啥该切片炮制——工分记你们的精细活儿!”

院门口那几个被挤出去的、懂眼力的老汉婆娘听到这安排,顿时急了:“山子!我们也……”

“挤得下吗?”陈山回头,声音冷冽地截断他们的话头,“山口背风地界就巴掌大!等着!下趟活计有眼力劲儿的活儿,少不了你们!”

安排完毕,人群有了主心骨。柱子哥立刻吆喝起来:“听见没?力气活儿的!跟紧我!”

陈山弯腰,自己拿起了那把磨得几乎能映出人影的鹤嘴药锄,又利落地将旁边一把短柄的尖嘴小挖镐掖进了腰带。

“等会儿,”一直没吭声的苏木匠走过来,脸色郑重,“山子,这趟进的人多,背篓装的东西杂。新收的菌子好坏得趁鲜分拣、晾晒的地脚也得看天气。”他有点迟疑,“最好……能有个记事的?”

陈山正往身上扎绑腿带,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苏秀梅她们家那扇还紧闭的木窗棂:“苏叔说得在理。”

话音未落,那扇木窗“吱呀”一声轻响,被从里面推开一条缝。苏秀梅那张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脸露了出来,晨光把她垂在脸颊边的一缕头发照得泛出金光。她手里紧紧攥着昨晚那个没来及糊口的牛皮纸大信封,指节捏得微微发白。她没看父亲,也没看院里其他人,清澈的眼睛越过半个院子,落在正抬起头的陈山脸上。那双眼睛里,没什么热切,却分明写着一种安静的、等着差遣的意思。

“秀梅,”陈山迎着她的目光,声音平稳如常,带着一丝沙哑的温和,“你识字,心眼细。带上小本子和炭笔头,跟着你爹他们去山口。啥时分拣的、各户分了啥山货、记工该劈几成——”他顿了顿,下颌朝那崭新的牛皮纸信封抬了抬,“给我记明白了,封进去!一笔一笔,不能少了!”

苏秀梅紧抿的嘴唇忽然松开了一点,脸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她用力点了点头,轻声但清晰地应道:“晓得了。”随即缩回头去,窗棂又掩上了大半,只留下一条隐约看见她奔忙收拾身影的缝隙。

那轻轻的一声“晓得了”,像一颗小石子,落入了正在备战的院子。准备干活的后生们动作更快了,柱子哥吆喝声更响,连李大壮给老妻递柴火的动作都利索了几分。空气里紧张的气息还在,却凝练成一股劲儿,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陈山紧了紧腰间的挖镐带子,系牢绑腿。手指抚过索拨棍上那道被他磨得几乎消失的深痕,冰凉的棍身底下仿佛涌动着即将烧开锅的热力。东山顶上,第一缕真正冲破晨雾的橘金色阳光,刺破了靠山屯浑浊的黎明。

“柱子上肩!开路——”他的声音像点燃了引信,索拨棍的尖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坚定的弧线,直指屯子后山那条盖满了新雪的——入口!

人群轰然响应,踩踏着凝结的雪泥,扛起冰冷的铁器,像一股卷着霜沫、却奔向炉膛的洪流,跟随那道笔直指向群山的身影,涌向山口。

锅灶未冷,锅下的火种,正被新添的硬柴压出冲天烈焰,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