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张家院墙裂缝里渗出的水,无声无息地流走。巨大的树桩在风雨侵蚀下愈发朽败,颜色沉黑如铁,边缘塌陷,露出里面更深、更暗的腐朽。几朵小白蘑菇在斧痕边冒出来又蔫下去,野草青了又黄。
一个寻常的夜晚。没有风,月华如练,冰冷地浇在树桩上,将那狰狞的断面、深陷的年轮照得纤毫毕现。树桩深处,那空洞的“呜——呜——”声不知何时停了。死寂。绝对的死寂。
突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嚓…”声,从树桩最核心、最黑暗的年轮深处响起。不是木头朽裂的声音,更像是……某种沉寂了太久的力量,在强行挣开束缚。
“咔…嚓嚓…嘣!”
一声沉闷的、如同大地筋骨被强行扭断的巨响!那巨大的、朽烂的树桩中心猛地炸裂开来!不是木屑纷飞,而是无数盘虬扭曲、闪烁着幽暗湿冷光泽的根须,如同破茧而出的黑色巨蟒,带着沉积百年的泥土和朽木碎片,狂暴地撕裂了大地!地面剧烈拱起、裂开,砖石、瓦砾像脆弱的玩具般被抛向空中!张家那本就摇摇欲坠的东厢房,连同旁边一大片院墙,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狠狠拍下,瞬间化为齑粉!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月光。
烟尘中,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缓缓立起。不再是树桩,而是树干!粗粝、黝黑,布满深刻的沟壑,如同披着古老龙鳞的巨人。没有枝叶,只有顶端残留着几根断裂扭曲的粗大枝桠,指向夜空,像不屈的矛。它——或者说,他——就那样沉默地矗立在废墟之上,月光勾勒出他庞大、伤痕累累却蕴藏着恐怖力量的轮廓。他周身散发着泥土、朽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冰冷的气息。
张员外一家连滚爬爬地从没塌的屋子里逃出来,衣衫不整,面无人色,看着月光下那顶天立地的恐怖黑影和彻底化为废墟的家园,吓得魂飞魄散,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他没有看他们一眼。那巨大的、没有五官的头颅(或者说树干的顶端)缓缓转向某个方向。
几天后,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村子附近。他远远望见张家的废墟,也望见了废墟上那月光下的巨大黑影。他眼中的空洞瞬间被一种病态的狂喜取代,踉跄着扑过去,嘶哑地喊着:“是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你是来找我的!”
他张开双臂,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想要扑上去拥抱那冰冷的躯干。
巨大的黑影动了。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激烈的言辞。只有快如闪电的一击。不是拳头,而是一根横生的、粗壮如梁的断枝末端,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年轻人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年轻人像被狂奔的野牛撞上,整个人凌空飞起,口中鲜血混着碎牙狂喷,重重砸在十几步外的碎石瓦砾堆里,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昏死过去。
巨大的黑影缓缓走近,如同移动的山峦。一只由无数盘结根须形成的、巨大无比的“脚”,悬停在年轻人瘫软的身体上方。没有踩下。只是停顿了一瞬。然后,那脚看似随意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向下一蹬,再向外一踹!
“砰!噗——”
年轻人像个破麻袋般被踹飞出去,在碎石地上翻滚摩擦,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最终软软地瘫在更远处的沟渠边,生死不知。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黑影再没看那堆废墟和沟渠里的人形一眼。他迈开由无数虬结根须组成的巨足,一步,便跨过了张家的断壁残垣,踏入村外的田野。大地在他脚下微微震颤。他没有方向,只是朝着远离人烟、远离平原的地方走去。朝着风带来的、更湿润、更广阔的气息走去。
他走过田野,留下巨大的脚印深坑。趟过河流,浑浊的河水漫过他的“脚踝”。翻过丘陵,巨大的身躯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移动的山影。他不停地走,毫不停歇,仿佛要将身后那片强加给他定义、禁锢他、最终毁灭他的土地彻底甩掉。
不知走了多久,日夜更迭。平原被他抛在身后,眼前出现连绵的、黛青色的巨大山影。空气变得湿润,带着咸腥和草木的清新。他走进大山深处。这里的山势巍峨险峻,古木参天。巨大的松柏、遒劲的榕树、笔直的水杉……无数同样高大、同样古老的树木矗立在陡峭的山坡、幽深的峡谷、奔腾的溪流旁。它们沉默地耸立着,枝叶在风中发出各自的声响,根系深扎于岩石与沃土。在这里,他那庞大的身躯不再突兀,不再是被围观的奇物。他只是万千巨木中寻常的一员。
他终于停了下来。在一处面朝大海、有溪流潺潺而下的山坳里。月光透过高大邻居们的枝叶缝隙洒下,不再惨白,而是碎银般流淌在他黝黑粗糙的躯干上,也流淌在清澈的溪水里。溪水冲刷着他根须上的泥土,发出清泠悦耳的声音。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房屋围困,没有标签加身,没有炽热的拥抱索取“共鸣”。只有山风自由地穿过他断裂的枝桠,带来远方海浪的低吼;只有月光平等地洒落,照亮他身上每一道古老的伤痕;只有溪水温柔地流淌,洗去一路风尘。
一种久违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终于触碰到甘泉,从他庞大躯体的最深处悄然萌发。不是狂喜,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安详的平静。
他不再是谁的“传家宝”,也不再是谁的“梦中树”。他不再需要“擎天”的虚名,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他是谁”。
他只是他。一棵活过来的树。
山风依旧,月华流转,溪水叮咚。他感受着脚下岩石的坚实,感受着风中其他树木的气息,感受着这片浩瀚山海的无言包容。
在这里,在这片从未定义过他的群山与大海之间,他破碎的生命似乎才刚刚真正扎下根须。伤痕犹在,但腐朽的气息已被山风吹散。世界如此辽阔,时间仿佛才刚刚开始流动,无声地指向一个漫长到足以遗忘所有伤痛与定义的未来。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