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及笄礼前夜,侯府上下灯火通明,仆役穿梭如织,将最后的喜庆布置妥当。锦绣华灯映照着雕梁画栋,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和新鲜花木的混合气息,一派钟鸣鼎食之家的煊赫气象。然而这喧嚣繁华,却被一道厚重的帘幕隔绝在凤媣的闺阁之外。

屋内只点了一盏琉璃宫灯,光线柔和。凤媣独自坐在妆台前,菱花铜镜中映出的容颜,已褪尽了病容的苍白。林氏请来的梳妆嬷嬷手艺精湛,为她细细描画。远山眉黛含情,如烟似雾;樱唇点染了嫣红的胭脂,娇艳欲滴;乌发被精心梳理,尚未加笄,只用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松松绾着,流苏垂落,平添几分少女的灵动。

镜中人,眉目如画,姿容绝世,正是前世及笄礼上,那个让满堂宾客惊艳、让云影也为之侧目的翰轶侯府嫡小姐。

可镜中人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湖面之下,暗流汹涌,蛰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兽。

碧桃捧着一个铺着红绒的托盘进来,上面静静躺着明日及笄礼上最重要的物件——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凤头笄,凤眼处镶嵌着两颗米粒大小的红宝,流光溢彩,是翰轶侯府压箱底的珍藏,亦是身份的象征。

“小姐,笄簪取来了。”碧桃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眼前的小姐,明明美得惊心动魄,却让她无端觉得有些害怕,仿佛那华美的皮囊下,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凤媣的目光扫过那支价值连城的翡翠笄簪,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看的只是一件寻常物什。她伸出手指,指尖冰凉,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凤头。

“碧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明日礼毕,宾客散去后,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小姐请吩咐。”碧桃立刻肃然。

“你悄悄去一趟城南‘济仁堂’,找一位姓孙的老大夫。”凤媣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告诉他,我需要一种药。药性要温和,不伤身,但能让人……精神倦怠,思虑恍惚,最好能缠绵病榻一段时日。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

碧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小姐!您……”

“照我说的做。”凤媣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入碧桃心底,“什么都别问,也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夫人。”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决绝,让碧桃所有疑问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本能的服从。

“是…是,小姐。”碧桃脸色发白,低下头,心脏怦怦直跳。她隐约感觉到,小姐谋划的事情,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惊人。

凤媣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装病?这只是第一步。她要为自己争取时间,争取一个暂时远离宣武侯府、远离云影视线的缓冲期。在这段时间里,她需要积蓄力量,需要与沈泽芝建立更稳固的联系,需要……织一张足以将仇人拖入地狱的网!

窗外的喧嚣渐渐沉寂,夜色浓稠如墨。凤媣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完美无瑕、即将成为“待嫁新娘”的少女,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凤媣的柔软彻底湮灭。

翌日,吉时。

翰轶侯府正堂,香案高设,红烛高燃。宾客盈门,皆是帝都权贵,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空气中浮动着恭贺的寒暄与矜持的笑语。

凤媣身着繁复华美的采衣采履,在赞礼官的唱喏和林氏的牵引下,缓缓步入正堂。她低垂着头,仪态万方,步步生莲,一举一动皆符合最严苛的闺范。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身上,珍珠流苏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衬得她肌肤胜雪,容光慑人。满堂宾客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惊艳、赞叹、羡慕、审视……种种情绪交织。

她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主宾席侧后方,那道看似温和、实则带着评估与玩味的视线——云影!

他果然来了。

凤媣的心跳在那一瞬似乎停滞,随即被汹涌的恨意淹没。但她面上,却适时地飞起两朵恰到好处的红云,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将一个初次在如此盛大场合露面、又见到未婚夫婿而羞怯不安的闺阁少女,扮演得天衣无缝。

行礼,盥洗,加笄。

林氏亲手为她除去采衣,换上更为端庄典雅的素色襦裙。最后,在赞礼官高亢的唱喏声中,林氏拿起那支流光溢彩的翡翠凤头笄簪,郑重地簪入凤媣如云的发髻之中。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笄簪入髻,礼成。

象征着少女成年,也象征着,她作为“凤媣”的身份,被牢牢钉在了命运的棋盘之上。

满堂宾客齐声道贺,声浪如潮。凤媣微微抬眸,眼波流转间,带着新成年的、恰到好处的羞涩与喜悦,向众人盈盈一礼。她的目光,却似无意般,飞快地掠过主宾席侧后方。

云影正站在那里。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云锦常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嘴角噙着一抹温润如玉的笑意,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礼成的凤媣身上,温雅谦和,无可挑剔。这副皮囊,足以让任何怀春少女心动。

然而,在凤媣眼中,那温润笑意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算计;那专注目光里,藏着的不是情意,而是审视一件即将到手、却未必合心意的“物品”的评估。前世那相敬如“冰”的岁月里,她早已将这伪君子的面具看得透彻!

就在凤媣的目光与他即将接触的刹那,她像是受不住那灼人的注视,飞快地、带着无限娇羞地垂下了眼帘,甚至慌乱地后退了半步,脚下似乎被繁复的裙裾绊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晃!

“媣儿小心!”林氏就在身旁,连忙扶住她,关切地问。

凤媣顺势靠在母亲身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一手紧紧捂住心口,声音细弱游丝:“娘…我…我有些心慌…喘不过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热闹的场面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凤媣身上,带着惊疑和探究。

云影脸上的温润笑容也微微一滞,随即被更深的关切取代,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凤小姐可是不适?快请府医!”他表现得完美无缺,一个关心未婚妻的谦谦君子。

“不…不用劳烦世子…”凤媣虚弱地摇头,靠在林氏怀里,眼眸半阖,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同风雨中脆弱的蝶翼,断断续续道,“许是…许是今日人多…又…又有些紧张…歇息片刻便好…”她说着,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抬起,带着一丝惹人怜惜的无助和茫然,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主宾席上一位刚刚落座不久的客人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绣银线云鹤纹的常服,身形清瘦,气质端凝沉静。她并未像其他女宾那样盛装华服,发髻只用一支简洁的乌木簪绾住,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度。正是当朝女相——沈泽芝!

她不知何时到的,正端坐席间,面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小小的骚动并未引起她太多关注。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凤媣“无意”间投来目光时,极其短暂地、几不可察地与之交汇了一瞬。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看进了凤媣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之下,看到了那汹涌的暗流和刻骨的恨意!

凤媣心头剧震!她强行稳住心神,迅速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掩盖在虚弱的外表之下。她知道,沈泽芝看到了!看到了她的伪装,也看到了她对云影那无法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抗拒!

沈泽芝的目光并未在凤媣身上过多停留,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她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神色淡然依旧。但凤媣却敏锐地捕捉到,沈泽芝握着茶盏的手指,似乎比方才更用力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快!扶小姐去后堂暖阁歇息!”林氏焦急地吩咐丫鬟。

凤媣被碧桃和另一个丫鬟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正堂。经过云影身边时,她似乎因为虚弱而脚下又是一软,袖中一方素白的丝帕悄然飘落,不偏不倚,正落在云影脚边。

云影下意识地弯腰,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方丝帕。丝帕质地柔软,一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朵小小的芙蕖,清雅别致。他抬头看向凤媣离去的背影,那柔弱无依、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模样,配合着这方带着女儿家馨香的丝帕,足以激起任何男子的保护欲。

他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神却幽深难测。他将丝帕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

后堂暖阁。

隔绝了前厅的喧嚣,凤媣靠在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方才那股摇摇欲坠的虚弱感已收敛了大半。碧桃屏退了其他下人,紧张地守在一旁。

“小姐,您…您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碧桃心有余悸。

凤媣闭着眼,没有回答。她的指尖冰凉,心脏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刚才那短短的交锋,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在云影面前演一出娇弱不胜的戏码不难,难的是在沈泽芝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下,既要演出破绽让沈泽芝确认她的“异常”与“抗拒”,又要确保这破绽不被其他任何人(尤其是云影)看穿!

她赌沈泽芝能看懂。她也必须赌赢!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随即是林氏温柔的声音:“媣儿,好些了吗?”

凤媣立刻又蹙起眉头,做出难受的样子,声音虚弱:“娘…好多了,只是还有些乏力…”

林氏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深青色的常服,乌木簪,气质沉静如渊。

沈泽芝!

凤媣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沈相…”

“凤小姐不必多礼。”沈泽芝的声音清泠平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几步走到榻前,目光落在凤媣苍白的脸上,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本相略通岐黄,闻小姐不适,特来看看。”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搭上了凤媣的手腕。

指尖微凉,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凤媣的身体瞬间绷紧!她能感觉到沈泽芝的手指并非在认真号脉,而是在她腕部的某个穴位上,带着某种特定的韵律,轻轻按压了三下!

三下!一个极其隐晦的暗号!

凤媣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又迅速恢复平静。她抬起眼,迎上沈泽芝的目光。那眼神依旧深邃平静,但凤媣却从中读懂了未竟之言:你传递的信息,我收到了。你的抗拒,我看到了。稍安勿躁。

“小姐脉象虚浮,气血略有不畅,确是惊悸忧思所致。”沈泽芝收回手,语气平和地对林氏道,“并无大碍,好生静养,少思少虑,辅以安神之药,旬日可愈。”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凤媣放在榻边小几上的那方锦盒——正是她之前送来的、装着安神药和贡品墨的盒子。

“多谢沈相!”林氏感激不尽。

沈泽芝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到凤媣脸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及笄成年,本是喜事。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当珍重。凤小姐,”她的语气微微加重,“前路漫漫,切莫心急。有些‘病’,需得慢慢调养,方能祛除根本。”

她的话,一语双关。听在林氏耳中是关切嘱咐,听在凤媣耳中,却是最明确的回应和指引——沉住气,慢慢来,你的“病”(恨意和谋划),我知晓,也认可。

凤媣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多谢沈相教诲,凤媣…铭记于心。”

沈泽芝不再多言,对林氏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去。那深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暖阁门口,如同一片沉静的云,却在这小小的暖阁里,留下了一道足以支撑起一片天空的力量。

凤媣靠在软枕上,缓缓舒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前厅的喧嚣似乎再次变得遥远。暖阁内,只剩下熏炉里安息香袅袅升起的青烟。

她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赫然是几道深深的、带着血痕的指甲印。

痛楚清晰,却也让她无比清醒。

及笄礼的帷幕落下。

云影得到了他想要的“柔弱未婚妻”印象,甚至可能将那方染着她气息的丝帕视为某种战利品。

沈泽芝则确认了她的“异常”与“同盟”的信号。

而她,凤媣(沈芙蕖),终于在这华丽而危险的舞台上,成功地走出了复仇计划的第一步。

她拿起沈泽芝留下的那个锦盒,指尖抚过冰凉的玉药瓶和沉郁的墨锭。

药是安神。

墨是作答。

路,已在脚下。

窗外,秋阳正好。而凤媣眼底的冰湖之下,复仇的火焰,正借着这缕来自权力巅峰的“墨”与“药”,开始无声地、坚定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