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锈气息仿佛渗入了鼻腔深处，混着教室里漂浮的粉笔灰和旧纸张的味道，在林小冉胃里搅动。讲台上，苏晴的动作麻利得像一阵风，那一沓雪白的试卷如同白色浪花，从前排迅速向后蔓延。
“沙——”
一张试卷飘落在林小冉桌角。油墨的味道直冲鼻腔。视线触及试卷顶端的标题——《明理中学高一上学期新生摸底考试（数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38分！那个耻辱的数字，如同灼热的烙印，瞬间穿透了时空，重新烫在她眼前。她慌忙移开视线，目光掠过窗外蒙尘玻璃映出的阴沉天空。
讲台上，苏晴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活力：“时间一百分钟！现在开始！”她按下手机计时器，清脆的提示音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室。空气变得粘稠，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卷页的哗啦声、以及某些角落压抑不住、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林小冉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胶着在试卷上。第一题，集合基础题。似乎……见过？她拿起笔，笔尖却在颤抖，悬停在纸面上方几毫米，迟迟落不下去。昨晚在宿舍冰冷昏暗光线下死记硬背的公式碎片，此刻像被投入搅拌机的冰块，在脑子里疯狂旋转撞击，哗啦啦响成一片混乱的白噪音，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思路。集合A和集合B的交集、并集……哪个符号代表什么来着？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痒痒的。她抬手擦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手心冰凉湿腻。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像沙漏里的细沙，看得见抓不住。前排那个戴厚眼镜的“鸟窝头”男生，正一边飞快地书写着，一边发出一种焦虑的、牙齿摩擦的轻微“咯咯”声，频率越来越高。斜后方的孙萌萌，桌子底下传来极其轻微的、鞋底反复摩擦地面的焦躁声音。
林小冉强迫自己再次聚焦。选择题，第二题……函数定义域？她的目光在几个选项中来回逡巡。每一个选项似乎都认识，又似乎都陌生。她试图回忆上课时的片段，却发现只有模糊的黑板反光和老师快速移动的嘴唇影像。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试卷边缘，劣质的纸张被汗水浸湿后有些发软，边缘被抠起了细小的毛刺。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后排角落。李静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弓的姿势，脊背挺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握笔的手腕极其稳定，笔尖在纸面上匀速移动，发出那种独特的、稳定得可怕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是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在这个充满了恐慌与不确定的教室里，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节奏。陈薇则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卷面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左手纤细的食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轻敲一下桌面，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像精确的节拍器。
林小冉收回目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咙。她看着自己面前选择题部分几乎空白的卷面，视线越来越模糊。冰冷的金属锈蚀感似乎又堵在了胸腔。
笃、笃。
就在她几乎被绝望淹没时，极其轻微的、短促的两下敲击声从讲台方向传来。林小冉猛地抬起头。
苏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讲台边缘。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斜倚着讲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手里拈着一小截粉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边缘。敲击的节奏很舒缓，笃、笃……停顿一秒，又是笃、笃……像是某种无意识的习惯，又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林小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聚焦在苏晴那根轻敲桌面的食指上。指尖圆润干净，没有夸张的美甲装饰。笃、笃……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教室里无处不在的紧张频率，不疾不徐，清晰异常。每一击落下，林小冉心头紧绷到极限的弦，仿佛就随之微微松弛了一点点。她的呼吸，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跟着那“笃、笃……”的节奏，缓慢而深长地起伏了一次、两次……
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可怕的38分，不去想周围令人窒息的气氛。她再次低下头，目光落在第一道选择题上。集合……概念到底是什么？交集，就是共同拥有的元素？她努力回忆着昨晚睡前的模糊印象……好像课本插图上有两个交叉的圈圈……
手心里的冷汗似乎干了点。她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指向选项。第一个选项……似乎对不上交集的意思。第二个……排除。第三个……有点接近。她拿起笔，在那个选项旁，画上了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要看不清的勾，轻得像羽毛拂过纸面。
然后，第二题。定义域……求分母不为零？x+2≠0？所以……x≠-2？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答案区间。有一个选项写着“x∈(-∞，-2)∪(-2，+∞)”……就是这个！
笔尖不再颤抖，她划下了比刚才稍深一点的勾。
笃、笃……讲台上，那舒缓如心跳的粉笔敲击声依旧在持续。像无形的灯塔，穿透了试卷上堆积如山的公式符号与冰冷分数构筑的迷雾。林小冉感觉那些混乱搅动的记忆碎片，似乎随着这稳定的节奏，开始缓慢地沉淀下来。她尝试看第三题，抛物线图像性质……顶点？坐标公式是什么来着？她依稀记得需要用到-b/(2a)……她努力回想着，指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符号。
时间无声流逝。苏晴踱步的轻柔身影在讲台边缘时隐时现。笃、笃的节奏如同定海神针。当林小冉艰难地做到第六道选择题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的桌面。她愕然抬头。
是坐在她前排的那个高个子男生。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额角亮晶晶的全是汗。他身体微微向林小冉倾斜，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
“喂……第、第五大题，向量证明……那个……平行四边形的判定定理……你、你是先用……对角线互相平分……还是……向量模相等啊？我看题目是AD向量=BC向量，还加了点限制条件……”他语无伦次，眼中充满了溺水般的求救信号。
林小冉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倒流！一股巨大的恐慌再次攥紧心脏！作弊！这是作弊！监考的苏老师就在讲台边上！被发现就完蛋了！她下意识地想用双手捂住试卷，想往旁边躲闪。
慌乱中，她的目光撞上了苏晴恰好转向这边的视线！刹那间，林小冉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尖叫出来！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然而，预想中严厉的呵斥并未降临。苏晴的目光只是平静地在她和那个高个子男生惊恐涨红的脸上轻轻掠过，像掠过教室里最寻常的一粒尘埃。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警告，只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悲悯的了然？甚至连嘴角那点温和的笑意都未曾消减分毫。紧接着，她就自然无比地转开了视线，继续看向窗外，手里的粉笔依旧保持着那舒缓平静的“笃、笃……”节奏，仿佛刚刚只是随意扫过一片树叶。
“……”林小冉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那高个男生也僵在原地。
几秒钟后，男生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缩回身体，重新埋头在试卷上，肩膀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林小冉的心脏依旧在狂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但那濒死的恐慌感，却在苏晴那平静无波的一瞥中，奇异地消退了。那目光没有纵容，却像一道无声的赦免令，告诉她考场里的一切骚动与挣扎，都逃不过老师的眼睛，而她选择用一种更高远的方式去“看见”和包容。作弊的恐惧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羞愧、以及某种被无声理解的震撼。
笃、笃……
那节奏依旧在持续，如同平缓的潮汐。
林小冉重新低下头，看向自己试卷上填空题的区域。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和粉笔灰的空气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冰冷刺鼻了。她拿起笔，这一次，笔尖不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