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西州。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站在城头之上,静静的望着城下正缓缓远去的队伍,西州、庭州、北庭军最后的女人和孩子们。
城下的队伍之中,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同样在回望背后的西州城,他记得老祖宗说过,会目送他离开西州。
“大都护!”
听到声音,老将回头,目光中带着的却是惊讶、疑惑和不解。
“你这老狗,不是安排你护送队伍一起去安西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大都护,老头子生在西州,长在西州,在西州结婚生子,在西州见证了我大唐的荣耀,也在这送走了三个儿子,五个孙子,现在老头子最后一个重孙也去了龟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挂念,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还请大都护给老头子一个战死的机会。”
望着跪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老卒,一声长叹之后,老将最终点了点头。
“北庭都护府第四镇第三团宣节校尉卜天寿,请求归队!”
“准!”
半个时辰之后,出城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在老卒的陪同之下,老将军走到了北庭军最后的将士之中。
“今日,我杨袭古,将带领你们最后一次出征,唐旗不倒,大唐万胜!”
贞元七年(791年)十月,北庭都护府大都护杨袭古率领最后两千北庭军从西州出征……
……………………
黄昏之下,戈壁滩的旁,满地尸骸的战场中央,一面残破的唐军战旗正在风中摇曳!
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静谧无声,几匹战马,孤零零地站在这战场上。
一个身着麻衣,蓬头垢面的少年,正不停的在这尸骸遍地的战场中穿行。
费尽力气,从倒下的战马下拽出一个袋子,打开之后,看到里面里面满满的铜钱,少年无奈的摇了摇头。
“又是铜钱……”
失望归失望,少年的手脚却没有哪怕一刻的停歇,翻开尸体,解开盔甲,取下背囊,一刻不停的从中翻找食物,水囊,金银,铜钱,药材,以及其他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渐渐地,背囊装满了,但少年却愈加的焦躁,时不时还朝着来时的方向看上几眼。
只不过他确实累了。
把沉重的背囊扔在地上,取出从尸体上找到的胡饼,拿出从尸体上找到的水囊,少年直接坐在了布满尸体的战场中……
“咯嘣!”
看看手中硬邦邦的胡饼,再看看手中半颗门牙,少年欲哭无泪。
“这饼到底是用来吃的,还是拿来当盾牌用的,这些人脑子是不是有病……”
少年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继续翻找软和一些的吃食,而他旁边一具浑身沾满鲜血身材魁梧的唐军“尸体”却动了动。
先是睁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周围,然后动了动手指,确定自己还能动之后,这“尸体”猛然起身,朝着旁边的少年郎扑了过去。
没有任何意外,毫无防备的少年,被“尸体”稳稳的压在了身下。
被扑倒的一瞬间,少年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如果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对方并没有第一时间下死手。
睁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对方身上的装束之后,少年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随后便用唐音声嘶力竭的哭喊起来。
“军爷饶命,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军爷饶小人一命,小人必定……”
听到少年郎带有浓重河西口音的唐音,这“尸体”明显一愣。
“你是唐人?”
“是!是!是!”
少年如同烧鸡啄米一般点头,而“尸体”则认真的打量起少年,看清对方明显唐人的长相之后,“尸体”缓缓起身。
死里逃生,少年立刻起身行礼。
“沙洲,卢十四,见过军爷!”
从头到脚,又扫了一遍之后,“尸体”便不再理会对他毫无威胁的卢十四,而是伸手开始卸甲。
随着左肩的披膊被褪下,左肩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呈现在卢十四的眼中,透过伤口卢十四可以清晰看到森森白骨。
片刻的犹豫之后,卢十四主动上前开始帮“尸体”卸甲。
瞥了一眼卢十四,确定他没有恶意之后,“尸体”便默许了对方的行动。
“军爷,如何称呼啊?”
“卜怀安!”犹豫了一下,“尸体”补充说道,“安西龟兹卜怀安!”
“竟然是安西军……”
没有理会卢十四的惊叹,卜怀安说道。
“能不能帮我冲洗一下伤口!”
卜怀安的话,将卢十四唤醒。
“哦~哦~哦!”
“左侧水囊是酒,瓶子里是金疮药,右边的袋子里有麻布!”
卢十四一边点头,一边按照卜怀安的话找出物品,只不过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卢十四依旧有些头皮发麻。
“直接倒么?”
“先帮我把伤口周围的泥沙、血液冲洗干净,然后……”
水柱触碰到伤口的一瞬间,卢十四感觉到卜怀安的身体都在猛烈的抽搐,胳膊上的肌肉似乎都在爆裂……
清洗完伤口,打开盛酒的水囊,酒香四溢,撒上液体,涂抹上金创,再用麻布裹好,等做完这些,卜怀安已经被汗水浸透,身心俱疲的卢十四更是无力的躺在地上。
随后,两人分别在战场中穿行,卢十四小心翼翼的收集物资,而卜怀安在收集物资之余,还从一个又一个唐军的遗骸上取下一个个小木牌。
半个时辰之后,物资收集完毕。
还活着的五匹战马,两匹分给了卢十四,三匹则属于卜怀安,至于物资则大致均分。
把甲胄、武器、银钱、吃喝等自己需要的东西放好,卜怀安翻身上马,卢十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身体也在止不住的颤抖。
“剩下的东西都归你了!”
回过神的卢十四睁开眼睛的时候,卜怀安理他已经超过了二十步。
“军爷,你真的放我走?”
卜怀安勒住缰绳,回头说道。
“唐人不杀唐人,有了这些银钱找个地方生活去吧,别在沙漠里找营生了!”
“那军爷您呢?”
望了一眼卢十四身后的血色残阳,握了握那个装满了小木牌子的袋子。
“我要去长安。”
“长安……,长安离这里怕不是有五六千里,军爷你一个人……”
卢十四自言自语的时候,卜怀安已经拨马转身,听到马蹄声,卢十四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大声喊道。
“军爷能给我一些金疮药么?”
目送卜怀安离开,卢十四立刻将装着水、食物、金疮药、铜钱的袋子挂在马上,牵着马,疯狂的朝着来的方向跑去。
“李叔!李叔!有救了,我遇到了唐军,还找到了水,食物和金疮药。”
目及之处,胡杨树下的沙子已经被鲜血染红,而杨树下李叔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李叔!”
扔下手中的东西,卢十四扑了上去,眼泪则不停的落下。
似乎是感觉到了泪水,李叔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满眼泪痕的卢十四之后,惨白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慈祥的笑容。
看到李叔睁开了眼睛,卢十四回跑两步,从背囊中取出水、酒、金疮药、麻布……
“小姐~~别~忙活了,老奴怕是没~~法,陪小姐~~走下去了,不过,没关系,再往北走二十里就是西州了,到了西州,找到张家的铺子,他们会……”
话音戛然而止的一瞬间,李叔闭上了眼睛,头也无声的垂了下去……
“李叔!李叔!!!李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