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血衣引

“衣”字。

灰白骨粉在潮湿泥地上划出的扭曲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铺子死寂的废墟上。那只笨拙的骨灰“蜘蛛”在写完最后一笔后,便如同耗尽了所有支撑它的力量,八条纤细的灰白节肢无声地瓦解、塌陷,重新化为一小撮毫无生气的尘埃,混入脚下那片厚厚的灰白“雪地”。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混合着净化光束灼烧后的焦糊、骨灰的干涩腥咸、还有坛子碎裂后渗出的那股陈年血腥与怨毒诅咒的余味。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叶,沉重而艰难。

苏墨靠在门框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深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个灰白的“衣”字,冰冷的瞳孔深处,那层凝固的死寂寒冰被更汹涌的暗流冲击着,裂痕密布。她那条被灰白侵蚀的左臂,僵硬地垂在身侧,灰败的颜色已经漫过了肩胛骨,如同冰冷的石雕,正缓慢而坚定地向心脏的位置爬行。麻木感早已吞噬了痛觉,只剩下一种被活埋般的窒息感和彻骨的冰寒。

“苏墨?”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生锈铁管上刮过,带着强行压下的咳嗽和喉间的血腥气。她的状态很糟。那股源自灰婴的侵蚀力量,比预想的更阴毒,更顽固。净化光束能灼烧污秽,却对这种根植于“死亡”本身的僵化侵蚀束手无策。她像一株正被寒冰从内部冻结的树。

她没有立刻回应。目光缓缓从地上的“衣”字移开,扫过那个彻底碎裂、内部空无一物的暗红骨灰坛碎片,最后落在我紧握着的黑盒上。盒身冰冷依旧,隔绝了内部被强行吸入的、那点暗红结晶的躁动怨念。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带着被侵犯领地的冰冷怒意,更深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对自身处境的清晰认知。

“盒子。”她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冷,也更虚弱,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冻土上。“里面的东西……能解决这个?”她微微抬了一下那条灰败僵硬的左臂,动作牵强而生硬,如同在挪动不属于自己的假肢。

我沉默着,感受着掌心黑盒传来的刺骨寒意和内部那股被强行镇压的、污秽结晶的微弱挣扎。解决?黑剪的力量源自“界外”,是斩断“契约”的利刃,也是吞噬一切的深渊。用它去清除这种深入骨髓的“死亡”侵蚀……无异于用岩浆去扑灭冰霜。结果,大概率是连同被侵蚀的血肉一起……彻底湮灭。

“代价?”苏墨捕捉到了我的沉默,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刺向我。她不需要多余的废话。生死边缘,她只关心交换的筹码。

“你的命,或者这条胳膊。”我言简意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不是恐吓,是冰冷的现实。“盒子里的力量,本质是‘断绝’。它能斩断那东西的根源连接,但被它‘断绝’过的血肉……也会失去所有生机。”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灰败僵硬的左臂,“或者,等它彻底蔓延。结果一样。区别在于快慢,以及……蔓延过程中,你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张伯’。”

变成那种被竹骨侵蚀、被污秽力量驱动的活尸?苏墨深褐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她紧抿的唇线抿得更紧,毫无血色,几乎成了一条惨白的线。空气再次凝滞,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动手。”冰珠落盘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决绝。“左臂。现在。”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属于猎食者的冷酷选择。断臂求生。她选择了“快”。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精神力如同濒临断裂的弓弦,再次强行绷紧,无视识海深处被反复撕裂的剧痛,缓缓注入冰冷的黑盒。这一次,不再是大范围的斥力或牵引,而是需要最精密的控制,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的“切割”。

黑盒的盒盖无声弹开。没有幽蓝的寒芒爆发,只有一股凝练到极致的、仿佛能冻结时间与空间的死寂寒意,如同无形的冰冷水流,缓缓从盒中流淌出来,顺着我的意志,凝聚向黑剪那合拢的、线条完美的漆黑剪刃。

剪刃没有张开。此刻,它更像一柄被极致寒意包裹的、无坚不摧的冰刃。

“忍着。”我嘶哑地吐出两个字,目光锁定苏墨左肩与躯干连接的那片区域——灰败与正常肤色的分界线上。那里的血肉,是最后的堡垒。

苏墨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的身体绷得更紧,右手死死握着那把科幻手枪,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黑剪的剪刃,带着冻结灵魂的极致死寂,如同最薄的手术刀片,轻轻贴上了那片灰白与正常血肉的分界线。

接触的瞬间!

“滋——!”

没有声音,但一股肉眼可见的冰霜瞬间从接触点蔓延开来!苏墨左肩那片灰败的皮肤瞬间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晶!冰晶之下,那缓慢蠕动的灰败侵蚀如同遇到了天敌,猛地一滞!

但紧接着,一股源自侵蚀深处的、冰冷怨毒的抵抗意志骤然爆发!那灰败的颜色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向四周扩散,试图反扑!

“呃!”苏墨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那感觉,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钢针顺着血管,狠狠扎向她的心脏!侵蚀的力量在垂死挣扎!

不能犹豫!

我眼中厉色一闪!精神力不顾一切地燃烧!黑剪上凝聚的“界外”死寂寒意被我强行压缩、凝聚,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极细极薄的……冰线!

“断!”

一声低喝!如同死神的判决!

那道凝练到极致的死寂冰线,沿着灰白与正常血肉的分界,如同热刀切过牛油,毫无阻碍地……一划而过!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的铁丝划过冰块的声响。

苏墨的左肩连接处,一道极细的、覆盖着晶莹冰霜的切痕瞬间出现!

没有鲜血喷涌。

被冰线划过的区域,无论是灰败侵蚀的血肉,还是下方尚未被完全侵蚀的正常组织,都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细胞结构被那极致的“死寂”力量彻底冻结、破坏、湮灭!切面光滑如镜,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永不融化的幽蓝寒霜。

而那条从肩胛骨以下彻底灰败僵硬的左臂,在切痕形成的瞬间,便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掉落在厚厚的骨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断口处光滑平整,覆盖着幽蓝寒霜,看不到一丝血肉筋络,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侵蚀……被强行“断绝”了。

苏墨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如同失血过多。她猛地睁开眼,深褐色的瞳孔剧烈收缩,里面翻涌着剧痛、虚脱、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的茫然。她右手死死按着右肩那覆盖着幽蓝寒霜的平滑断口,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豆大的冷汗不断滚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噗!”我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在脚下的骨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识海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强行进行如此精密的“断绝”操作,对精神和身体的透支远超之前的暴力斩击。颈侧那块金属碎片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撕裂痛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钻动,试图破体而出!契约的反噬,正随着我频繁动用黑剪的力量而急剧加剧!

我们两人,一个断臂剧痛,失血虚弱;一个识海重创,濒临崩溃。如同两头重伤的野兽,在这片被死亡灰烬覆盖的废墟上喘息。

死寂再次笼罩。只有骨灰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苏墨靠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她低头看着地上那条覆盖着幽蓝寒霜、如同石雕般的断臂,深褐色的眼睛里,那片冰冷死寂的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空茫。但仅仅一瞬,便被更深的、淬了冰的狠厉取代。断臂之痛,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高傲的神经上烙下了更深的印记。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地上那个灰白的“衣”字,声音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带着冰冷的穿透力:“‘衣’……什么意思?那鬼东西最后留下的线索?”

线索?还是陷阱?

我强忍着识海的翻江倒海和喉间的腥甜,精神力如同风中残烛,极其微弱地扫过那个字迹。没有能量残留,没有阴寒气息。仿佛真的只是一堆无意识的骨灰偶然划出的痕迹。但出现在这里,在那个诡异的灰婴之后,在骨灰坛的核心被剥离之后……绝不可能是偶然。

“血寿衣。”我嘶哑地说出三个字,目光扫过碎裂的坛子。“坛子是容器,老裁缝的骨灰和怨念是‘料’,那件血寿衣……才是最终被‘养’出来的‘衣’。”我指了指地上那个字,“它在告诉我们……那件‘衣’的源头?或者……下一个‘衣’会在哪里?”

苏墨的瞳孔猛地一缩!“源头?你是说……制作那件血寿衣的地方?或者……那个把坛子交给老裁缝的人?”她瞬间联想到了父亲的失踪,书房里的刮擦声,书桌上那件猩红刺目的血寿衣!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衣”!

“可能。”我没有肯定。线索太少,迷雾太浓。“也可能是……另一个‘养衣’的点。就像这个坛子。”

我的目光投向铺子更深处。狼藉的货架上,散落着各种寿衣的布料碎片,大多是沉闷的黑、灰、藏蓝。但在角落里,一卷被压在最下面的布料,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边角——一种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猩红!

和老裁缝身上穿的那件!和苏远山书桌上那件!一模一样!

“那卷布……”苏墨也看到了,冰冷的眼神瞬间锁定。

我踉跄着走过去,不顾识海的眩晕,伸手扯出那卷猩红的布料。入手冰凉刺骨,带着一种非织物的僵硬滑腻感,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布料边缘参差不齐,显然被剪裁过。

“福寿殡葬……只做寿衣。”我摩挲着布料那刺目的猩红,声音低沉。“老裁缝……他哪来的这种料子?又是谁……让他用这种料子做‘衣’?”

苏墨挣扎着站直身体,右手依旧死死按着断肩处,脸色灰败,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冰原上燃烧的鬼火。“查!查这布料的来源!查所有给这家铺子供货的渠道!三个月内!不!半年内所有异常的交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断臂的剧痛和父亲的失踪像两把烧红的钳子,夹紧了她的神经。这条线索,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晚了。”我摇了摇头,精神力扫过整个铺子,指向那些散落的、被骨灰覆盖的账簿碎片。“东西被翻过。重要的……恐怕早就没了。”第七组?还是……那个留下猩红丝线的家伙?

苏墨眼中的疯狂火焰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熄了一瞬,但随即燃烧得更加暴烈。她猛地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刀:“你!你能感应!像刚才找那个坛子核心一样!用那点残留的粉末!或者……用那个盒子!”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紧握的黑盒上,里面封存着骨灰坛的怨念结晶。

感应?我感受着识海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颈侧金属碎片传来的尖锐幻痛。再次强行催动黑剪,去追踪那虚无缥缈的“源头”?代价可能是……识海彻底崩溃,或者提前引爆契约的反噬!

“代价?”苏墨的声音冰冷地响起,重复着我刚才的问话,带着一种残酷的公平。“还是你的命?”

我沉默着,看着掌心冰冷的黑盒。盒子深处,那点被吸入的暗红结晶正不安地躁动着,散发着污秽的怨念。同时,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黑盒本身,或者说黑剪,对它有着一种冰冷的、源自本源的……“吸引”和“共鸣”。它们同源,都指向那个被打散的、暗红嫁衣的污染核心。

或许……可以借力?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识海的剧痛中浮现。

“帮我……压制它。”我嘶哑地对苏墨说道,目光投向那把科幻手枪。“用你的枪……最高强度净化光束……轰击这个盒子!持续三秒!在我说停的时候……立刻停止!”

苏墨深褐色的瞳孔猛地一缩!轰击那个蕴含着恐怖力量的盒子?这无异于在即将爆炸的炸药桶旁边点火!但她看着我惨白的脸色和眼中近乎疯狂的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她右手瞬间抬起,枪口稳稳对准了我掌心的黑盒!枪身能量核心发出低沉的嗡鸣,乳白色的净化光芒在枪口急速汇聚,亮度远超之前!

“开始!”我低吼一声,猛地将精神力不顾一切地刺入黑盒深处!目标不是引导“界外”意志,而是……主动去刺激、去激怒那颗被封印的暗红结晶!同时,另一股微弱的精神力如同导火索,缠绕上颈侧那块冰冷的金属碎片!

“嗡——!!!”

黑盒在我掌中疯狂震动起来!内部被封存的暗红结晶爆发出狂暴的怨毒冲击!盒子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细密的、猩红色的冰裂纹路!一股混合了极致污秽与死寂寒意的恐怖气息就要破盒而出!

就是现在!

“砰!!!”

苏墨扣动了扳机!凝练到刺眼的乳白色净化光束,如同从天而降的审判之矛,狠狠轰击在剧烈震颤的黑盒表面!

“滋啦——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净化光束与黑盒表面爆发的猩红怨毒能量猛烈碰撞!刺眼的白光与粘稠的血光疯狂交织、湮灭、爆炸!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四周!地上的骨灰如同海啸般被掀起!破碎的桌椅木屑四处飞溅!整个铺子都在剧烈摇晃!

“呃啊——!”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识海如同被投入了绞肉机!黑盒成了两个恐怖力量交锋的战场!作为持盒者,我的精神成了最直接的导体!颈侧那块金属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契约的反噬被这狂暴的冲突彻底点燃!鲜血如同泉涌,从我的口鼻、甚至眼角渗出!

三秒!如同三年!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剧痛和混乱彻底撕碎的边缘!

“停!”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

苏墨的手指如同触电般松开扳机!净化光束瞬间消失!

“噗通!”

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厚厚的、被冲击波搅得一片狼藉的骨灰堆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黑盒依旧死死攥在掌心,但盒身滚烫,表面覆盖的猩红裂纹正缓缓褪去,内部那股狂暴的怨毒冲击似乎被刚才的净化光束强行压制、打散了部分,暂时平息下去。

代价惨重。但我成功了!

就在刚才那毁灭性的能量冲突爆发的瞬间!当净化光束强行压制怨毒结晶、黑盒内部力量短暂失衡的刹那!我颈侧那块作为“契约”媒介的金属碎片,与黑盒深处那点源自“界外”的冰冷意志,产生了一次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共振!

而通过这次共振,我“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指向”!

如同在狂风暴雨的黑暗海面上,瞬间捕捉到远方灯塔一闪而逝的微弱光束!

那感觉……冰冷、粘稠、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巨大的、机器运转的沉闷轰鸣!

方向……东南!

“东南……”我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同样被冲击波震得靠在墙上、脸色惨白、断肩处寒霜覆盖的苏墨。“……废弃的……‘荣昌’纺织厂……老厂区……染整车间……”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血沫。

“荣昌纺织厂?”苏墨深褐色的瞳孔瞬间收缩!她显然知道这个地方!“城郊那个……三年前因为严重污染和连续工人离奇死亡事件被强制关停的……”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污染!死亡!废弃的巨大厂房!完美的……“养衣”之地?!

“快……”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体如同散了架,识海一片混沌,剧痛和虚弱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血……血寿衣的‘根’……可能就在那里……新的‘衣’……或者……你父亲……”

话没说完,眼前猛地一黑!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彻底吞噬了我残存的意识。最后看到的,是苏墨那张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眼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和她毫不犹豫掏出加密通讯器的动作。

黑暗。粘稠的,如同沉入深海的黑暗。只有识海深处被反复撕裂的剧痛和颈侧那块金属碎片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如同毒牙啃噬的冰冷幻痛,提醒着我尚未彻底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黑暗。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浑浊的血水。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的颠簸和引擎低沉的咆哮。鼻端萦绕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血腥、消毒水、皮革以及……苏墨身上那股清冽昂贵冷香的复杂气味。

是在车里。苏墨那辆昂贵的跑车后座。

我仰躺着,身上盖着一件带着她体温和冷香的黑色羊绒大衣。车子开得极快,窗外的景物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成流淌的色带。

“醒了?”一个冰冷而疲惫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我转动干涩的眼球,模糊的视线勉强聚焦。驾驶座上,苏墨单手握着方向盘,动作依旧精准稳定,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她那条被寒霜覆盖的断肩处,似乎被某种强效止血凝胶和绷带紧紧包裹处理过,但灰败的寒霜依旧透过绷带边缘,顽固地蔓延着,距离心脏的位置更近了。她的深褐色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黑暗道路,里面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偏执的疯狂火焰。

“荣昌……”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还有十分钟。”苏墨的声音冰冷而急促。“我的人已经封锁了外围。第七组的人也被我用‘苏氏集团重大商业机密调查’的名义暂时拦住了。但瞒不了多久。”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最好祈祷你的感觉没错。否则……”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

我没有回应。挣扎着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痛楚瞬间袭来,让我眼前再次发黑。身体透支得太厉害了。强行催动黑剪的两次极限操作,加上最后那场近乎自杀式的能量冲突共振,几乎榨干了我最后一点生命力。契约的反噬像跗骨之蛆,颈侧的幻痛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即将破皮而出。

“别动。”苏墨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你需要留点力气对付里面的东西。”她通过后视镜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个盒子……还能用吗?”

我艰难地抬起手,摸向口袋。冰冷的触感传来。黑盒还在。里面的躁动平息了许多,但那股死寂的寒意依旧。我点了点头。代价是命,但……它还能用。

车子猛地一个急转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前方,一片巨大、破败、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般的厂房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高耸的、锈迹斑斑的铁架和水塔,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剪影。巨大的烟囱如同折断的巨人手臂,指向晦暗的天空。厂区外围拉着破旧的铁丝网,不少地方已经坍塌。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呜咽。

“荣昌纺织厂”几个残缺不全的霓虹大字,斜挂在一栋主楼的外墙上,其中“昌”字彻底熄灭,“荣”字也只剩下一半暗淡的红光,如同垂死巨兽的眼睛。

车子在离厂区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荒草丛中停下,引擎熄灭。

死寂。

一种比老裁缝铺子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死寂,混合着铁锈、机油、化学品残留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腥气,如同实质的幕布,笼罩着这片废弃之地。

苏墨推门下车,动作因为断臂的剧痛和侵蚀的麻木而有些僵硬,但依旧迅速。她右手紧握着那把科幻手枪,枪口能量核心发出低沉的嗡鸣,做好了随时开火的准备。

我强撑着推开车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厂区特有的铁锈和腐败气味灌入肺中,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每咳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扶着车门站定,目光投向那片黑暗的钢铁丛林。精神力如同风中残烛,极其微弱地探向厂区深处。

没有活人的气息。没有阴冷的能量波动。

只有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怨念!无数细碎的、充满了痛苦、绝望和不甘的怨念!如同亿万只垂死蚊蚋的哀鸣,汇聚成一股无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洪流!它们沉淀在每一块锈蚀的铁皮上,渗透在每一寸被污染的土地里,弥漫在每一缕带着腥甜的铁锈空气中!

这里……是真正的怨念泥沼!是孕育污秽的绝佳温床!

而在那庞大怨念洪流的深处,在东南方向,那片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敞开的染整车间方向……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重血腥气……以及巨大机器运转的沉闷轰鸣感……正清晰地传来!

和我之前“捕捉”到的指向……一模一样!

“在那边!”我嘶哑地指向染整车间的方向,声音在死寂的荒草丛中显得格外突兀。

苏墨没有任何废话,拔腿就朝着那个方向冲去!高跟鞋踩在碎石和荒草上,发出急促而坚定的“沙沙”声。她的身影在昏暗中迅速被巨大的厂房阴影吞噬。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灼痛的肺部。握紧口袋里的黑盒,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带来的病态清醒,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踉跄着跟了上去。

越靠近染整车间,那股甜腻的血腥味就越发浓烈刺鼻。巨大的、如同怪兽肋骨般的车间钢架结构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车间大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巨大入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轰……隆……轰……隆……”

那巨大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机器轰鸣声,正从黑暗的车间深处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伴随着轰鸣,还有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又像是……无数骨头在相互摩擦!

车间门口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东西。

不是垃圾。

是几件……衣服。

普通的工装,沾满了油污和暗红的……污迹。像是被随意丢弃的蛇蜕。

而在这些衣服旁边,在冰冷的、覆盖着一层油腻灰尘的水泥地上……

用暗红近黑的、粘稠的液体,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新衣已成……待客试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