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秀兰就抱着妍希站在了娘家门槛外。晨雾像一锅烧开的米汤,稠得化不开。母亲王桂芳往她包袱里塞了十个煮鸡蛋和半罐猪油,手指在罐口抹了又抹,恨不得把家底都刮给她。
“路上当心。”母亲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到了捎个信。”
父亲宋大山蹲在井台边磨镰刀,刀刃在青石上刮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他突然起身,从里屋提出个化肥袋子:“拿着。”
秀兰解开袋口,里面整齐码着二十来个青皮鸭蛋,每个都用草纸裹着。这是大哥昨晚偷偷从鸭棚捡的。
“爸...”秀兰嗓子眼发紧。
父亲摆摆手,镰刀尖在泥地上划出条歪歪扭扭的线:“走吧,露水重。”
春生接过袋子挎在肩上,又伸手想抱孩子:“我来吧,你刀口还没好全。”
秀兰摇摇头,把襁褓往怀里拢了拢。妍希睡得小脸通红,完全不知道大人们为她掀起的惊涛骇浪。
雾气散了些,土路两旁的狗尾巴草扫过裤脚,留下一串湿痕。走到村口老槐树下,秀兰突然回头——母亲还站在院门前,蓝布衫被晨风吹得鼓起来,像面褪色的旗。
班车摇摇晃晃开走了,扬起一地黄尘。春生攥着秀兰的手,掌心汗涔涔的:“先回家拿些东西。”
秀兰身子一僵。春生赶紧补充:“就拿几件衣裳。工地上老张说县医院后头有间房,月租三十五。”
三个小时后,他们站在了王家沟的晒谷场边。春生的步子越来越沉,最后停在了离家百来米的碾米房旁。
“要不...你在这儿等着?”春生搓着裤缝,“我快去快回。”
秀兰抿紧嘴唇摇头,怀里的妍希突然哭闹起来,声音尖得像把锥子。
还没等哄好孩子,一阵刺耳的骂声就刺破晨雾砸了过来。
“...你家儿媳真不服管教!一声不响跑了,害我找了一天!这种媳妇搁旧社会早该沉塘!”
赵金花的声音像锈刀刮锅底。接着是婆婆王凤英含混的辩解,被姑妈更高的声调压了下去。
春生深吸一口气,接过妍希:“走。”
院门大敞着,赵金花正坐在香樟树下的藤椅上,新烫的卷发像顶了个鸡窝。她今天穿了件翠绿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明晃晃的镀金胸针,正用涂了红指甲油的手指戳着王凤英的额头。
“姑妈。”春生喊了一声,把秀兰往身后挡。
赵金花猛回头,胸针在晨光里闪出刺目的光。她先是一愣,继而嘴角扯出个刻薄的笑:“哟,还知道回来?”
王凤英手里的簸箕“咣当”掉在地上,麦粒滚得到处都是。几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冲过来,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
“你们还回来干什么!”赵金花已经大步蹿过来,香水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熏得人头晕,“老刘家连红包都备好了!”她猩红的嘴一张一合,“直接把丫头送人,抓紧再生个儿子是正经!”
春生感到秀兰在发抖。他上前半步,像堵墙似的隔开姑妈:“我们回来拿些东西。”声音不响,但字字砸在地上能砸出坑,“过两天就去广东。”
这话像盆冷水泼进油锅。赵金花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连耳垂上的金坠子都在哆嗦:“你说啥?”
“我们决定出门打工。”春生一字一顿,“不在家了。”
王凤英“啊”地叫了声,踉跄着扶住磨盘。正在喂猪的大哥王大庆扔下泔水桶冲过来,胶鞋在泥地上踩出深坑:“春生你昏头了?”
赵金花突然一把拽住春生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爹娘都出去打工了,你们也要走?家里就剩你大哥大嫂,你小弟还在牢里...”她声音陡然拔高,“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春生胳膊上立刻浮现几道红痕。秀兰想上前,被王大庆横身挡住。这个比春生大十岁的汉子眼里布满血丝:“跟我养鸭子多好,非要去外面当盲流?”
“大哥...”春生嗓子发苦。他知道大哥的鸭子场去年遭了瘟,现在还欠着饲料钱。
赵金花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老王家造了什么孽啊!大的养鸭子赔得裤衩都不剩,小的蹲大狱,现在这个又要带着赔钱货跑路!”她猛地指向秀兰怀里的妍希,“这丫头片子能给你养老送终?”
王凤英哆嗦着去拉妹妹,被一把甩开。赵金花就势滚了两滚,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立刻沾满鸡粪和泥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对得起你坐牢的弟弟吗?”
春生拳头攥得咯咯响。小弟王秋生去年偷电缆判了三年,是他连夜扛着铺盖卷去探的监。
“姑妈,”春生声音哑得像吞了炭,“妍希是我亲闺女。”
“闺女顶屁用!”赵金花一骨碌爬起来,胸针都歪到了肩膀上,“你大哥要不是为了供你念书,能三十岁才娶上媳妇?现在他需要人手,你倒要跑?”
王大庆蹲在磨盘边闷头抽烟,脚边散落着几个烟头。春生知道大哥不容易——大嫂不能生,去年收养了个脑瘫儿,天天要吃药。
“春生啊...”王凤英终于挤出一句话,眼泪顺着皱纹横流,“你爹在工地上搬水泥,我给人当保姆,你...你们就在家不行吗?”
秀兰突然从春生身后走出来。晨光下她瘦得像片纸,但背挺得笔直:“妈,我们交了超生罚款就走。”
“听听!”赵金花像抓住了把柄,“两千块罚款你掏得起?还不如把丫头...”
“姑妈!”春生一声吼震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妍希是我们命根子!”
赵金花被这声吼震住了,后退两步撞上鸡笼子。里头的老母鸡受惊,“咯咯哒”叫得惊天动地。
一直沉默的王大庆突然站起来,烟头狠狠摔在地上:“跟我养鸭子,一个月给你八十。”
春生鼻子一酸。他知道正常雇工最少一百二,大哥这是真没钱了。
“大哥,我...”
“嫌少?”王大庆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知道现在鸭苗多贵?饲料涨成啥样了?”
赵金花趁机又扑上来:“就是!你大哥养你这么大,要点回报怎么了?”
春生看着大哥粗糙得像树皮的手,那上头还有去年给鸭子打针时留下的疤。他张了张嘴,突然感觉秀兰轻轻碰了碰他后背。
“大哥,”春生终于开口,“等我们在外头站稳脚跟,一定寄钱帮你。”
王大庆脸色瞬间阴沉,转身一脚踢翻泔水桶,馊水溅得到处都是:“滚!都滚!”
王凤英哭得更凶了,撩起衣角擦眼泪,露出腰间一大片膏药。赵金花见状立刻扯着嗓子喊:“看把你妈气的!腰疼病又犯了吧?”
春生眼眶发热,却见母亲偷偷朝他使眼色,嘴巴往东厢房方向努了努。
“我们先收拾东西。”春生拽着秀兰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东厢房里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春生的安全帽挂在门后,秀兰陪嫁的红漆木箱上落着层薄灰。春生翻出个化肥袋,开始往里塞衣服。
“多拿件棉袄,”秀兰小声说,“听说广东冬天阴冷。”
门外争吵声不断。赵金花在骂“白眼狼,”王大庆在摔东西,王凤英的哭声像根细线,时断时续。
收拾到一半,门帘突然被掀开。王凤英端着两碗糖水蛋进来,眼睛肿得像核桃:“趁热吃...”
瓷碗里卧着三个荷包蛋,糖放得足足的,化开的猪油在金黄的蛋皮下闪着光。秀兰突然想起自己坐月子时,婆婆送来的那碗飘着两片菜叶的稀粥。
春生狼吞虎咽地吃着,王凤英坐在床沿,眼巴巴地看着妍希。终于,她伸出手:“给我抱抱...”
秀兰迟疑片刻,把女儿递过去。王凤英笨拙地托着襁褓,手指轻轻碰了碰妍希的脸蛋:“鼻子像你...”
一滴泪砸在婴儿脸上。王凤英慌忙用袖子擦,结果越擦越多。
“妈...”春生放下碗,喉咙发紧。
王凤英突然把妍希塞回秀兰怀里,从裤腰里摸出个手帕包,硬往春生兜里塞:“别让你姑妈看见...”
手帕里包着卷钞票,大多是五块十块的旧票子,最外面是张崭新的五十元。春生知道,这是母亲给人纳鞋底攒的。
“妈,这...”
“拿着!”王凤英突然厉声说,又马上压低声音,“在外头...别饿着孩子。”她看了眼秀兰,“你...你也多吃点。”
院子里传来赵金花尖利的呼唤。王凤英匆匆起身,在门口又回头看了眼妍希,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掀帘出去了。
半小时后,春生扛着鼓鼓囊囊的化肥袋,秀兰抱着妍希,走出了王家大院。赵金花站在香樟树下冷笑,镀金胸针反射着冰冷的光。王大庆蹲在鸭棚边磨刀,磨刀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王凤英没出来送。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春生突然放下袋子,从裤兜掏出把钥匙:“等我会儿。”
他飞奔回去,几分钟后推着辆二八自行车回来,车把上挂着个旧军用水壶:“跟孙大伯借的...说好了到县城就还。”
秀兰坐在后座,一手搂着妍希,一手抓着春生的衣角。自行车吱呀吱呀地驶过晒谷场,驶过小桥,驶过他们定亲时放鞭炮的那棵歪脖子柳树。
日头偏西时,他们找到了那间月租三十五的屋子。红砖墙裸露着,窗户玻璃裂了道缝,用胶布粘着。但窗台下不知谁种了排太阳花,开得正艳。
春生用旧报纸糊墙,秀兰把带来的被褥铺在木板床上。妍希躺在用毛衣叠成的“小窝”里,好奇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
“明天我去工地结工钱,”春生边糊墙边说,“老张说他连襟在服装厂管招工...”
秀兰正在整理从家里带出来的衣裳,闻言抬起头:“我自己去问。”声音轻却坚定,“你明天不是还要上工?”
春生愣住了,手里的浆糊碗差点打翻。夕阳从没挂窗帘的窗户斜射进来,给秀兰镀了层金边。他突然发现,这个跟他结婚三年总是低眉顺眼的女人,眼角眉梢都是他不认识的坚毅。
“好。”春生说,嗓子突然哑了,“都听你的。”
夜深了,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妍希睡着了,小胸脯一起一伏。秀兰和春生挤在窄窄的木板床上,听着彼此的心跳。
三十五块钱一个月的家,此刻却像整个世界那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