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守墓人

第五章守墓人

“林家……竟然……还有余孽?!”

冰冷沙哑的女声,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河渠污浊的死寂。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刻骨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惊怒。

余孽?这个词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

我泡在冰冷腥臭的污水里,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心却沉到了冰点。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肺腑。但更冷的,是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以及那句冰冷的质问。

她认识林家。她称我为……余孽。

这意味着什么?追杀?清算?还是……某种跨越漫长岁月、早已被遗忘的仇怨?

昏黄的光线下,她站在河堤斜坡上,纤细的身影裹在紧身黑衣里,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黑纱蒙面,只余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目光在我因痛苦扭曲的脸和怀中那个散发着微弱阴冷波动的青布包裹上来回扫视。她的右手虚握着,指尖似乎还在抗拒着刚才包裹爆发的那股污秽侵蚀带来的不适感。

河渠里只剩下污水缓慢流淌的粘稠声响,以及我们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头顶,城市混沌光晕下的夜空,那张悬于天际的巨脸轮廓在灵觉感知中依旧清晰,它的“注视”如同无形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就在我强提一口气,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苍老、带着浓重痰音的咳嗽声,从不远处河堤下方、一片更浓重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紧绷的僵局!

我和那黑衣女子同时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那片被破旧水泥挡板和堆积垃圾占据的阴影角落,一堆散发着馊味的废弃编织袋和烂木板后面,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蠕动起一个极其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

他蜷缩在污水渠壁与水泥挡板形成的狭窄夹角里,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污秽板结如同硬壳的破旧棉袄,上面沾满了油腻的污垢和干涸的泥点。花白、纠结如同枯草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灰白,布满深刻的皱纹和污垢。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散发着浓烈的、属于城市最阴暗角落的酸腐、霉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身体随之颤抖,一边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试图从那堆垃圾里爬出来。动作笨拙而艰难,仿佛每挪动一寸都要耗尽全身力气。他手中,紧紧抓着一根似乎是捡来的、一端已经烧焦发黑的粗短木棍,当作拐杖支撑着地面。

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城市边缘苟延残喘的流浪汉。

黑衣女子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她的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张拉开的弓,目光在我和那突然出现的老人之间迅速切换。

我也愣住了。刚才灵觉高度戒备,竟完全没有察觉到那里还藏着一个人!是对方隐匿功夫太好?还是……这老人本身就有古怪?

老人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头顶上方剑拔弩张的杀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半爬半挪地“挣脱”了那堆垃圾的束缚,佝偻着背,拄着那根焦黑的木棍,颤巍巍地站在了渠底边缘的烂泥里。浑浊、布满眼翳的眼睛茫然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了我和黑衣女子身上。

“谁……谁啊?”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一种长期沉默后的迟钝,“大半夜的……咳咳……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咳咳……睡觉了?”他一边抱怨似的嘟囔着,一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黑衣女子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冰冷和不耐烦。一个不知死活的老乞丐,搅局的蝼蚁。她显然不想再浪费时间。

她握紧虚拳的手微微抬起,指尖那层惨白的气芒再次若隐若现。杀机重新凝聚,目标依旧是我!她甚至懒得再看那老人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

就在她即将再次发动致命一击的刹那!

那看似风烛残年、咳得撕心裂肺的老人,握着焦黑木棍的手,极其轻微、极其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没有光华,没有能量波动。

仅仅是手指在粗糙的木棍表面,极其自然地、如同抚摸般,划过了三道极其细微、如同灰尘痕迹般的刻痕。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震动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瞬间以老人为中心扩散开来!这震动并非作用于物理空间,而是直接作用于……灵觉层面!

它微弱得像错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稳固的“锚定”之力!

黑衣女子眼中那凝聚的杀机猛地一滞!她指尖刚刚亮起的惨白气芒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拂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竟有瞬间的黯淡和紊乱!她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干扰了气机的锁定!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清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灵觉层面的干扰虽然微弱短暂,却足以打破她蓄势待发的节奏!

“走……走开……”老人似乎咳得更厉害了,一边用焦黑的木棍有气无力地戳着脚下的烂泥,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浑浊的眼睛依旧茫然地看着我们,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别……别挡道……老头子……咳咳……要过去……打水……”

他一边说着,一边真的颤巍巍地、一步一挪地,朝着我和黑衣女子之间的方向,那污浊的河水,踉跄着走了过来!动作笨拙迟缓,仿佛随时都会跌倒。

这看似送死的举动,却让黑衣女子眼中的震惊化作了冰冷的怒意!她显然意识到这老东西绝不简单!但就在她强行压下灵觉的干扰,准备先解决这个碍事的“乞丐”时——

老人看似随意地、踉跄的脚步,每一步落下,他手中那根焦黑的木棍尾端,都极其轻微地、极其精准地,点在渠底某块不起眼的、半埋在淤泥里的石头上。

咚…咚…咚…

微不可闻的敲击声,如同某种古老的节拍。

随着这奇异的节奏,以老人脚步落点为中心,渠底那粘稠腥臭的淤泥之下,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点点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极其黯淡的土黄色光点!光点彼此勾连,转瞬即逝,却形成了一张极其简陋、却带着大地厚重气息的微弱网络!

这网络出现的瞬间,黑衣女子闷哼一声,身体如同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动作明显迟滞了半拍!她眼中杀意暴涨,却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力量去对抗这股来自脚下大地的无形束缚!

机会!

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点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这诡异老人的来历和目的,只知道这是他拼死创造出的、唯一的逃生窗口!

“喝!”

一声压抑的低吼!我强忍着经脉撕裂的剧痛,将体内所有能调动的、驳杂混乱的力量,不顾一切地灌注到双腿!双脚在污浊的河底淤泥中猛地一蹬!

哗啦!

污浊的水花炸开!我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身恶臭的泥水,朝着与黑衣女子和老人相反的方向——河渠上游更深的黑暗处,狼狈不堪地扑了出去!动作毫无章法,只有竭尽全力的逃窜!

“找死!”身后传来黑衣女子冰冷刺骨、饱含怒意的叱喝!显然,我的逃脱彻底激怒了她。

但我已经顾不上了!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剧烈的心跳,冰冷的污水拍打在脸上,体内力量冲撞带来的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向前!

身后,预想中那凌厉的追击并未立刻到来。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朽木摩擦的叹息,在污浊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

“唉……还是……太急了点……”

紧接着,是一声更加剧烈的咳嗽,以及某种重物落水的“噗通”闷响。

我不敢停歇,也不知道逃了多远,直到肺部如同火烧,双腿如同灌铅,体内狂暴的力量也因过度透支而暂时蛰伏,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眩晕。

前方河渠似乎拐了一个弯,一侧的堤岸出现了一处巨大的、由混凝土管道和锈蚀铁架构成的废弃排水口。黑洞洞的入口散发着更加浓重的霉味和阴冷气息。

没有选择!我一头扎了进去!

管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湿滑粘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污物。浓重的腐败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我扶着冰冷粗糙、布满冷凝水的管壁,踉跄着向深处摸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黑暗中的什么。

走了大约十几米,前方似乎开阔了一些。借着管道入口处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能看到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小型的地下分流枢纽,空间不大,堆满了各种锈蚀的阀门和管道残骸。

就在这片残骸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我。

是那个老人!

他正费力地弯着腰,似乎在清理地上的什么东西。他手中那根焦黑的木棍靠在一边,棍身上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余烬般的暗红色光芒一闪而逝。

听到我踉跄的脚步声,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转了过来。

浑浊的、布满眼翳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我,没有了刚才在河渠边的茫然和迟钝,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

他身上的破旧棉袄依旧污秽不堪,但此刻,在灵觉的感知里,那层污垢之下,隐隐透出一股极其古老、极其内敛、如同大地深处沉睡的岩石般厚重而稳固的气息。那气息微弱,却坚韧无比,将此地弥漫的污秽阴冷之气都隐隐排斥开一小片区域。

他看着我,看着狼狈不堪、浑身湿透散发着恶臭、嘴角还挂着血迹的我,看着死死抱在怀里、那个散发着不祥阴冷波动的青布包裹。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了太多时光的叹息,从他干瘪的胸膛里缓缓吐出,在这死寂的废弃管道中幽幽回荡:

“林家的小子……这浑水,你蹚得太深了……”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破败,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古钟余韵般的低沉与苍凉。

“守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避不开这场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