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他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踏上了山手线。车厢里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完全不一样。

那个曾经属于“百合子”的位置,如今空着,像一个黑洞,吞噬着健司所有的视线。

下车后,他到公共电话亭,拨通了警视厅的匿名举报热线。电话接通后,他用事先准备好的变声器APP,压低了嗓音,飞快地说道:

“关于代代木公园的杀人案……我建议你们去查一查,死者是不是在周五的下午,和一个开黑色奔驰的男人有来往。”

说完,他立刻挂断了电话,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做了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决定。既提供了线索,又保全了自己。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新闻报道的重点,依然集中在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和当晚行踪上,丝毫没有提及什么“黑色奔驰”。

健司提供的线索,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浪花。

“警方呼吁,凡是在六月二十日晚至二十二日期间,在代代木公园附近发现可疑情况的市民,请尽快与警方联系……”

新闻里的呼吁,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

健司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愤怒。那群无能的警察!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种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既然警察指望不上,那……就由我来。

由我来,找出杀死“百合子”的凶手。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战栗,既是恐惧,也是一种扭曲的兴奋。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一个如此清晰、如此重要的“目标”。

不再是完成报表,不再是应付上司,而是一个……为死者复仇的,神圣的使命。

他,佐藤健司,这个被世界遗忘的男人,将要成为一个隐形的侦探。

用他那本记录着秘密的黑色笔记,去追捕那个隐藏在东京一千三百万人口中的,真正的恶魔。

星期五,下班后,健司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他坐上了山手线,在涉谷站下车。

他走到了那个他曾在日记中标记过的,僻静的出口。

他要从这里开始,把他为“百合子”虚构的人生,和田中美月被杀害的现实,一点点地拼接起来。

他站在街角,学着他想象中“赞助人”的样子,观察着周围。车流,人流,广告牌上闪烁的霓虹……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而危险。

他沿着他想象中“百合子”下班后会走的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他只是凭着一种直觉,一种从那本黑色笔记中延伸出来的,诡异的直觉。

他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几家居酒屋和咖啡馆。其中一家,名叫“月光馆”,和他日记里为“百合子”虚构的,她最爱听的钢琴曲同名。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家咖啡馆的门。

门上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店里很安静,客人不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板正在吧台后擦拭着杯子。

健司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然后,他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在角落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深色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在低头看一份文件。在他的手边,放着一个车钥匙。

钥匙上,是奔驰的标志。

是“赞助人”。

健司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下意识地想躲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

男人看着他,眼神平静,但那平静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了那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警察,向男人出示了证件,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黑田先生,我们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关于田中美月小姐被害一案,有几个问题,想请您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佐藤健司僵在原地,咖啡馆里温暖的灯光和古典乐的旋律,此刻都像是在另一个维度的背景噪音。

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那两个警察和黑田身上。

黑田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他甚至平静地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对两位警察微微点头,姿态优雅得像是在赴一场商业晚宴,而非警局的审讯室。

他的目光,在起身的瞬间,不经意地,再一次扫过健司所在的方向。

这一次,健司读懂了。那不是洞悉,而是一种轻蔑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这种无视,比任何愤怒的瞪视都更让健司感到寒冷。

“黑田先生,请吧。”为首的老警察语气平淡,但眼神锐利如鹰。

他身材不高,有些微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眼袋深重,像是承载了整个东京夜晚的疲惫。

就在他们转身走向门口时,健司听到了那个老警察对身边的年轻警员低声说了一句:“去把店里的监控录像拷贝一份,尤其是这个角落的。”

他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健司刚才一直站立的位置。

健司的心脏骤然停跳。他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转过身,用近乎逃窜的姿势拉开咖啡馆的门,混入了涩谷街头熙攘的人潮。

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紧紧贴在后背上。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

他感觉那个老警察的目光,像两枚钢针,钉穿了人群,死死地扎在他的背上。

回到中野那间逼仄的公寓,健司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剧烈地喘息。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兴奋感在他体内交织碰撞,让他浑身发抖。

他做到了。

他,一个无名小卒,只用一个匿名的电话,就撬动了警方的调查方向,让一个开着奔驰的上流人士被当众带走。

这种感觉,就像是躲在暗处操控提线木偶的神,看着台上的角色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拥有了力量,一种足以影响他人命运的,黑暗的力量。

他打开电视,疯狂地切换着新闻频道。果然,不出半小时,网络速报就弹了出来。

“著名投资公司‘未来创投’社长黑田正雄,因涉嫌与代代木公园女尸案有关,正接受警方讯问。”

新闻画面里,黑田被带入警视厅大楼,闪光灯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疯狂闪烁。

健司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

他拿起那本黑色的笔记,像抚摸情人的皮肤一样,轻轻摩挲着封面。

这本日记,不再仅仅是幻想的载体,它是一本预言书,一本死亡笔记。他,佐藤健司,就是这本书的执笔者和……执行者。

然而,这种掌控一切的幻觉,只持续了四十八个小时。

星期天的傍晚,电视新闻再次播报了案件的进展。黑田正雄,因为有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已被无罪释放。

新闻画面里,黑田的律师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宣称黑田先生与死者田中美月只是普通的商业合作关系,并对警方的鲁莽调查表示强烈抗议。

画面一角,黑田正雄从警局走出,依旧是那身昂贵的西装,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

健司呆呆地看着屏幕,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的日记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百合子”每周五都会去赴一个“约会”。

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开奔驰的男人……一切都严丝合缝。怎么可能会有不在场证明?

是他的观察出了错?还是……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肮脏?

无能。健司在心里咒骂着。警察是无能的废物,而黑田,则是一个用金钱和权势筑起了坚固堡垒的恶魔。

他能轻易地制造出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事实”。

挫败感和更深重的愤怒攫住了他。但他没有放弃。黑田的脱身,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偏执。如果一个线索断了,那就去找另一个。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本黑色的笔记上。

在“赞助人”之外,还有一个角色。那个他称之为“观察者”的,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年轻男人。那个眼神中充满了嫉妒和怨恨的男人。

健司翻到记录着那个男人的几页。细节并不多,因为那个男人出现的次数远少于黑田。

健司只记得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一个旧的双肩包,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与山手线早高峰格格不入的,无所事事的颓废感。

黑田是明处的狼,而这个男人,则是暗处的毒蛇。

健司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要找到这条毒蛇。

从周一开始,健司的生活彻底脱离了原有的轨道。他向公司请了长假,理由是“身心俱疲,需要休养”。

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台专业的长焦相机,几套不起眼的衣服,以及一张可以无限次乘坐东京所有地铁线路的通票。

他不再是一个通勤的上班族,他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游荡在东京庞大轨道交通网络中的猎人。

他放弃了自己熟悉的中央线,而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一遍又一遍地,乘坐着山手线内环。从第一班车,到最后一班车。

他不再固定于第五节车厢,他像一个真正的搜查官一样,在每一节车厢里来回走动,用他那双经过无数次训练的眼睛,扫描着成千上万张面孔。

人潮是巨大的,匿名的,冷漠的。在最初的几天里,健司一无所获。

疲惫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有好几次,他都想过放弃。回到那个虽然无聊但至少安全的生活中去。

但只要一闭上眼,田中美月那张苍白的证件照就会浮现在他眼前。紧接着,是黑田正雄那轻蔑的微笑。

不。他不能放弃。他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现在这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转机出现在第五天。

那天下午,健司在池袋站换车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年轻人正靠在站台的柱子旁,低头专注地玩着手机。

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是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黑色口罩。洗旧的牛仔裤,旧的双肩包。

就是他!

健司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立刻闪身到一排自动售货机后面,举起了挂在胸前的长焦相机。

他假装在拍摄站台的风景,镜头却死死地对准了那个男人。

男人似乎在等人,不时地抬起头,焦躁地望向出站口。健司趁机拍下了他几张侧脸的照片。

尽管有口罩遮挡,但那双眼睛里的神情——那种混合着不安、期待和一丝戾气的神情——健司绝不会认错。

几分钟后,一个染着夸张粉色头发的女孩朝男人跑了过来,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一起走出了车站。

健司立刻跟了上去。他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犬,利用人群和建筑物作为掩护,紧紧地缀在他们身后。

他们走进了池袋西口公园附近的一条小巷,这里是情人旅馆和各种风俗店的聚集地。两人走进了一家装潢廉价的卡拉OK店。

健司没有跟进去。他站在街对面的一个便利店门口,假装在看杂志,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家卡拉OK的入口。

他拿出手机,放大刚才拍摄的照片。男人的侧脸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

皮肤很白,但眼下的黑眼圈很重。健司注意到一个细节,男人的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像是翅膀一样的纹身。

他在便利店买了咖啡和面包,就这么一直等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渐渐笼罩了东京。小巷里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映照着一张张空虚或亢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