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扁担挑星月,初涉黑市集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陈骁赤着脚,踩在自家后院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那口完好无损、沉甸甸的酸菜缸,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负担,被他用几股粗砺的麻绳死死捆扎在一副同样饱经沧桑、磨得发亮的硬木扁担上。扁担的两头,用粗麻绳挽着死结,深深勒进缸体粗糙的陶壁缝隙里。他试了试分量,眉头紧锁。一口缸,加上里面满满的酸菜和盐水,少说也有百十斤。挑在肩上,沉甸甸的坠感,几乎要把他单薄的身体压垮。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露水和泥土腥气的凉风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紧张。时间紧迫,必须赶在天亮前到达三十里外的柳树镇集市,抢占有利位置。他不能再等,母亲的咳血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绳索的牢固程度,确保不会中途散架。然后,他弯下腰,将肩膀抵进那根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扁担中间,双手死死抓住扁担两头,双腿猛地发力!

“呃啊……”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牙缝里挤出。巨大的重量瞬间压上肩膀,肩胛骨仿佛被两根烧红的铁棍狠狠砸中,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脚下一个趔趄,踩进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他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身形,将扁担和那口沉重的大缸,颤巍巍地扛离了地面。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扁担深深陷入肩窝的皮肉里,每一次晃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脚底板被粗糙的泥地和小石子硌得生疼。汗水瞬间就冒了出来,顺着额角、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

他不敢走正门,怕惊动村里人,也怕被父亲看到。他扛着这口“希望之缸”,像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偷渡者,沿着自家屋后那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通向村外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沉闷的“噗嗤”声,伴随着他粗重压抑的喘息,成了这死寂黑暗中唯一的旋律。

夜露浓重,打湿了他单薄的破旧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清冷的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脚下模糊的小路轮廓和远处黑黢黢的田野轮廓。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草丛里不知名虫子的单调鸣叫,更衬得这夜路漫长而孤寂。

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仿佛骨头都要被压碎。腰背酸胀得像是要断掉。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变得无比艰难。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冰冷。他只能不断地调整姿势,让扁担在左右肩膀上轮换,寻找那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喘息机会。每一次换肩,都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更加剧烈的疼痛。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双腿已经麻木,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意识都有些模糊,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往前走!去柳树镇!把酸菜卖掉!换钱!买药!

就在他感觉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两道雪亮的光柱如同两柄利剑,猛地刺破黑暗,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突突突”的发动机轰鸣声!

拖拉机!

陈骁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去赶集的?还是……查路的?!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猛地一矮身,肩上的扁担一歪,沉重的酸菜缸差点脱手滑落!他手忙脚乱地稳住缸体,连滚带爬地拖着扁担和缸,一头扎进路旁半人高的茂密玉米地里!

冰凉的、带着露水的玉米叶子刮擦着他的脸颊和手臂,留下道道细微的刺痛。他屏住呼吸,蜷缩在潮湿的泥土和玉米秸秆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汗水混合着泥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嘴角,是咸涩的恐惧味道。

“突突突……”拖拉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刺眼的灯光扫过他刚才站立的路面,又扫过路边的玉米地。灯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他藏身之处附近来回晃动了几下。陈骁死死地趴在地上,头埋进臂弯里,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听到玉米叶子在夜风中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也听到拖拉机上似乎有人在大声说话。

“妈的,这破路!颠死老子了!”

“快点开!晚了占不到好位置了!”

“急个屁!黑灯瞎火的……”

声音粗嘎,带着赶路的疲惫和不耐烦,似乎只是普通的赶集人。灯光没有过多停留,很快移开,拖拉机的轰鸣声也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的远方。

陈骁紧绷的神经这才猛地一松,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泥土气息和玉米秸秆的青涩味道涌入鼻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心有余悸。刚才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被抓住扣上“投机倒把”帽子的可怕后果!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但这次遭遇,像一盆冰水,将他心头那点因出发而燃起的微薄希望之火浇灭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无处不在的风险。他挣扎着爬起来,重新将那沉重的扁担扛上早已酸痛不堪的肩膀。这一次,肩上传来的痛楚更加清晰、更加深刻,仿佛在提醒他这条路的艰难。

他不敢再走大路,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玉米地边缘的田埂上摸索前行。田埂狭窄湿滑,好几次他脚下一滑,沉重的酸菜缸剧烈晃动,差点将他整个人带倒摔进旁边的水沟里。每一次都惊出一身冷汗,全靠一股狠劲硬生生稳住。

就这样,在黑暗、疼痛、寒冷和恐惧的交织中,陈骁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苦行僧,扛着他唯一的希望,艰难跋涉。天上的星斗渐渐稀疏,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当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终于看到柳树镇外围模糊的轮廓,以及远处影影绰绰、已经开始聚集人流的集市方向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几乎是靠着最后一点意志力,踉踉跄跄地扛着缸,挤进了柳树镇集市边缘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这里远离主道,人流量不大,但好处是没那么引人注目。他小心翼翼地将扁担卸下,沉重的酸菜缸“咚”一声闷响落在地上,震得他酸麻的肩膀一阵刺痛。

他大口喘着气,背靠着冰凉的缸壁滑坐在地上,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衣服早已被汗水和露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肩膀和脚底板火辣辣地疼,仿佛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手掌也因为用力过度和绳索的摩擦,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泥污,一片狼藉。

天色越来越亮,集市上的嘈杂声也如同涨潮般迅速蔓延开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叫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汇成一股充满烟火气的洪流。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气味:新麦的清香、油炸果子的焦香、牲畜的膻臊、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焦糊和腐烂气息的怪味——那是雹灾过后,被砸烂的菜叶在潮湿天气里加速腐败的味道。

陈骁挣扎着站起来,顾不上身体的疲惫和疼痛,急切地观察着周围。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附近的摊位和流动的人群,耳朵也竖了起来,捕捉着关于酸菜的信息。

“老王,你这白菜咋卖?”

“别提了!雹子砸的,蔫了吧唧的,便宜点,三分一斤要不要?”

“酸菜呢?你家腌的酸菜还有不?”

“早没了!我家那点子菜园子砸得稀巴烂,拿啥腌?想吃口酸的,去供销社看看还有没咸菜疙瘩吧!”

类似的对话断断续续传入耳中。陈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缺!是真的缺!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开始寻找潜在的买家。

他看到几个挎着菜篮、穿着朴素的妇女在附近摊位挑拣着蔫巴巴的青菜,脸上带着失望。他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像是镇上工厂工人的中年男人,在卖咸菜的摊位前犹豫着摇头离开。他甚至还看到一个穿着干部模样四个兜衣服、拎着公文包的人,皱着眉走过卖调味品的区域……

机会就在眼前!但怎么开口?怎么让人注意到他这角落里的酸菜?

直接叫卖?会不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尤其是那些戴着红袖箍的市管人员……

陈骁看着自己这口其貌不扬、甚至沾着泥点的酸菜缸,再看看自己一身破旧、沾满泥污的狼狈样子,一股巨大的自卑和窘迫感猛地涌了上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发紧,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拉远,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汗水再次冒了出来,这次是紧张的冷汗。

不行!不能怂!母亲的药钱就指望它了!想到母亲咳出的那摊暗红的血,想到父亲绝望的眼神,想到妹妹惊恐的小脸,一股狠劲猛地冲上头顶,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羞赧!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集市空气似乎也带上了金钱的味道。他猛地弯下腰,不顾肩背的剧痛,双手用力,一把掀开了压在酸菜缸口的那块大石头!

“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浓郁的、带着乳酸菌发酵特有的、纯正而诱人的酸香气味,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精灵,猛地从缸口喷薄而出!这味道是如此醇厚、如此地道,瞬间冲淡了周围那股腐败的怪味,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附近一小片区域扩散开来!

离得最近的几个正在挑拣蔫菜的妇女最先闻到了这股诱人的酸香。她们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抬起头,鼻翼翕动着,循着味道的来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衣衫褴褛、靠着一口粗陶大缸的少年。

成了!

陈骁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迎着那几个妇女投来的、带着惊讶和探寻的目光,猛地挺直了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将积攒了一路的紧张、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化作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的呼喊,狠狠地砸向这嘈杂的集市:

“婶子!大姐!刚开缸的老酸菜!自家地里长的白菜萝卜缨子,好盐好料,老手艺腌的!地道!够味儿!”他顿了一下,看着那几个妇女眼中明显升起的兴趣,心头一横,抛出了那个在他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杀手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豪气:

“先尝后买!尝一口——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