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遇晚阳

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缠缠绵绵地打在画廊的玻璃窗上,像谁在窗外绣一幅朦胧的纱。可到了傍晚,天忽然变了脸,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地响,没多久就连成了白茫茫的雨帘,把整座城市都裹进了一片潮湿的喧嚣里。

苏楠抱着怀里的画筒,站在画廊门口的屋檐下,迟疑了足足有三分钟。画筒是她上个月刚买的,米白色的帆布面,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发毛,此刻被她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帆布包里沉甸甸的,除了刚被退回来的三幅画,还有她早上没吃完的半个面包,以及一本被翻得卷了角的素描本——那是她攒了三个月工资,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进口本子,纸页厚实,能hold住最浓稠的颜料。

“苏小姐,真不是我们挑剔。”画廊经理姓李,一个总爱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此刻正站在玻璃门内,隔着雨幕冲她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你看这墙,上个月刚换的新展,三天就卖出去两幅。不是我说,你这画吧……太静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现在的人,要么喜欢热闹的色彩,要么追求刺激的主题,你这画里的老巷、旧窗、墙角的青苔……是好,有味道,但太‘慢’了,慢得让人沉不下来。挂了三个月,真没人问。”

苏楠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那带子是人造革的,被雨水溅湿了一小块,摸起来黏糊糊的。“我知道了,李经理,麻烦您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说完就转身,没再看那扇紧闭的玻璃门——门内暖黄的灯光映着墙上色彩鲜亮的画作,和她怀里这几幅灰调的画,像是两个世界。

雨更大了,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扫过来,打在她的额角,冰凉一片。她没带伞,出门时看天气预报说多云,谁知道会遇上这种瓢泼大雨。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她掏出来看,屏幕已经有些进水,边缘的钢化膜裂了道缝,像条丑陋的蜈蚣。

是房东发来的短信,号码是个陌生的座机号,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小苏,房租该交了,这个月已经拖了五天。”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显得格外刺眼,“再宽限你两天,周五之前要是还没动静,只能请你……”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苏楠盯着那条短信,手指在屏幕上悬了悬,最终还是按了锁屏。她租的房子在老城区的深处,一个叫“鸽子巷”的地方,名字好听,实际却破败得很。二十平米的单间,墙壁上霉斑像地图一样蔓延,窗户正对着别人家的后墙,每天只有中午能晒到半小时太阳。可即便是这样的房子,每月一千二的租金,对她来说也像座大山。

深吸一口气,雨里带着泥土和柏油混合的气味,呛得她轻轻咳了一声。她把画筒抱得更紧了些,转身冲进了雨里。帆布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冰凉的雨水瞬间从鞋口灌进去,顺着脚踝往上爬,很快就浸湿了牛仔裤的裤脚。

从画廊到鸽子巷,平时走路只要十五分钟,今天却显得格外漫长。雨幕里,行人都在匆匆赶路,汽车驶过积水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惊得路边的行人骂骂咧咧。苏楠尽量贴着墙根走,眼睛盯着脚下的路,偶尔抬头,能看到沿街店铺的灯光透过雨帘,散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快到巷口时,她停了停。鸽子巷的入口有棵老槐树,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只苍老的手。树下有盏路灯,是那种最老式的钠灯,光线昏黄,还总接触不良,这会儿正忽明忽暗地闪着,把雨丝照成了金色的线,密密麻麻地织在空中。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不是那种常见的家用车,车身颀长,线条流畅,在雨幕里像一头蛰伏的黑豹。车灯很亮,穿透雨帘射过来,苏楠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车子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引擎熄灭的瞬间,周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还有车轮碾过积水的余响。

苏楠没在意。这条巷虽然破,但偶尔也会有外来的车迷路闯进来,她侧身想从车旁绕过去,手腕却在这时被人轻轻攥住了。

那触感很特别,隔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袖,她能感觉到对方指腹的温度,还有一种淡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雨水的清冽气息。力道不重,甚至可以说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存在感,让她瞬间僵住了。

她惊得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男人很高,穿着一件深色的西装,剪裁利落,一看就价值不菲。他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面很大,大半都倾斜在她这边,以至于自己的右肩完全露在雨里,深灰色的西装外套已经被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肩线。

他的眉眼很静,像雨后的湖面,不起波澜,可那双眼睛很深,像藏着一片海。苏楠甚至能在他瞳孔里,看到自己狼狈的倒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额前的碎发滴着水,怀里还抱着个鼓鼓囊囊的画筒。

“苏楠?”

他叫出她名字的瞬间,苏楠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低音弦被轻轻拨动,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可她搜遍了记忆,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你是谁?”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对方却没松,只是稍稍放轻了力道,指尖的温度透过湿衣,一点点渗过来。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画筒上,停留了两秒,又移回她脸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然后坠下去,砸在她的帆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缓缓开口:“我是陆晚。”

陆晚。

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苏楠心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张了张嘴,想问“你怎么认识我”“你找我有事吗”,可话还没说出口,男人却先一步松开了手,将伞柄塞进她手里。

伞柄是温润的木质,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拿着。”他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对认识了很久的人说话,“雨大,别淋感冒了。”

苏楠愣愣地握着那把伞,看着他转身走向那辆黑色轿车。车门打开时,她看到车内的真皮座椅,和自己沾满泥点的帆布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在他弯腰上车的瞬间,他忽然回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车门关上,引擎重新启动,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巷口,尾灯在雨幕中缩成两个小红点,像两颗遥远的星子,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苏楠站在原地,握着那把还带着男人体温的伞,怀里的画筒似乎没那么沉了。雨还在下,但伞很大,把她严严实实地护在里面,连风都透不进来。她低头看着伞面上精致的暗纹,是细碎的藤蔓图案,缠绕着,像某种隐秘的符号。

又抬头望向男人消失的方向,巷口的老槐树在风雨里摇晃,路灯依旧忽明忽暗。

陆晚……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伞柄。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认识她?又为什么……说很快会再见面?

雨还在下,可苏楠忽然觉得,怀里的画筒,好像真的没那么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