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朵向日葵和地理坐标

  • 苦海中
  • 独行玉
  • 7234字
  • 2025-07-03 16:51:25

开学第一周的时间,像被顽皮孩子拨快了发条的钟表,滴答几声,就从指缝里溜得无影无踪。

桑阳二中的高一(3)班,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塘,初时的陌生和试探渐渐沉底,水面开始漾开属于少年人特有的、喧闹而黏稠的涟漪。课间十分钟成了信息爆炸的集散地,谁暑假去了海边,谁新买了最新款的手机,哪个明星塌了房,隔壁班那个打篮球很帅的男生叫什么……各种声音混杂着零食袋的窸窣声,在空气里嗡嗡发酵。

唯独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像是被一层透明的、带着点疏离感的薄膜隔离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于戴洋依旧一个人占据着一张双人课桌。他大部分时间维持着那个标志性的姿势——身体懒散地靠着冰凉的墙壁,椅背与墙壁亲密接触,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条长腿随意地伸到过道上,另一条腿曲着,脚踝搭在膝盖上。手里要么转着一支笔,笔杆在修长的指间翻飞,像被赋予了生命的蝴蝶;要么就托着下巴,琥珀色的眸子半眯着,目光穿过明净的玻璃窗,投向楼下那个尘土飞扬、永远喧嚣的篮球场。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远处教学楼之间那片窄窄的天空,或者停留在窗外那排叶子开始微微泛黄的冬青树上,眼神空茫,像是在数叶片,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阳光好的时候,光柱斜切进来,恰好将他笼罩其中。细小的尘埃在他发梢、肩头飞舞,他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安静得像一幅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旧油画。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像一颗被随意抛掷在这个角落的、沉默的坐标点,无人问津。

除了他前面两排的那四个女生。

开学第二天,课间休息的混乱时刻,于戴洋正埋头研究桌面上不知道哪届前辈留下的一道深刻划痕,试图用指甲把它抠得更深一点。四道身影,带着一阵混合着洗衣粉清香和淡淡汗味的微风,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像四只突然闯入领地的小雀。

“嘿!同学!”一个清脆响亮的女声率先打破了他周围的沉寂。

于戴洋抬起头。

四个女孩,高矮胖瘦不一,但都穿着崭新的二中校服,脸上带着初识的兴奋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为首的女孩个子最高,扎着高高的、活力四射的马尾辫,发绳是亮眼的明黄色。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大大方方地俯视着坐着的于戴洋,笑容灿烂得晃眼。她是赵晓丹。

“就你一个人坐这儿啊?怪孤单的!”赵晓丹旁边一个圆脸、戴着圆圆黑框眼镜的女生推了推镜架,声音软糯,带着点好奇。她叫林薇薇,怀里还抱着两本厚厚的书。

“就是就是,认识一下呗!我叫李思思!”另一个短发、发尾微卷、看起来十分利落的女孩探过头,语速很快,像蹦豆子。

最后一个女孩站在稍后一点,有些腼腆,脸蛋微圆,像颗饱满的红苹果,声音也小小的:“我……我叫王璐。”说完还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于戴洋被这突如其来的“包围”弄得有点懵,手指还停留在桌面的划痕上。他下意识地扫过四张青春洋溢、带着纯粹善意的脸庞,那层习惯性的疏离外壳像是被这过于直白的热情烫了一下,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热情但也不算冷漠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于戴洋。”他报上名字,语气是惯常的随意,“你们……挺热闹。”

“那是!人多力量大嘛!”赵晓丹一挥手,颇有点大姐头的架势,“以后咱们就是前后桌了!有啥事吱声!”

“对,你一个人坐后面,多无聊啊!下课我们可以聊聊天!”林薇薇赶紧补充。

“哎,你会打篮球吗?我看你挺高的!”李思思的关注点很跳跃。

王璐在旁边只是笑着点头,像个人形点赞机。

这场突如其来的“外交破冰”行动,短暂而有效。于戴洋知道了她们的名字和大概性格。赵晓丹爽朗热情,像个永动机;林薇薇是典型的乖乖女书虫;李思思思维跳脱,有点小八卦;王璐则安静内向,但笑容很有感染力。自那以后,课间偶尔,赵晓丹会回头丢给他一块小饼干,李思思会分享点“独家小道消息”,林薇薇遇到特别难的题会小声嘟囔被他听见,王璐则会在她们回头时,跟着露出温和的微笑。

这成了于戴洋在(3)班仅有的、称得上“认识”的人际脉络。除此之外,他在这个班级的存在感,大概仅限于篮球场上偶尔几次被拉去凑数时展现出的、与其“差生”标签不太相符的敏捷身手,以及开学第一天就和何涛结下的、众所周知的梁子。

何涛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阴魂不散。座位被安排在中间靠前的他,总能在各种场合找到机会,对于戴洋投来充满恶意和轻蔑的一瞥。有时是于戴洋回答不出问题被老师皱眉时,何涛嘴角那抹毫不掩饰的讥笑;有时是于戴洋抱着篮球经过走廊,何涛故意和同伴大声谈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时甚至只是擦肩而过时,那一声充满鄙夷的、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气音。

于戴洋对此的反应,是彻底的无视。他把何涛当成空气,一种偶尔会散发出异味但无需在意的背景元素。他的心思,更多地在梅姨小店的进货单、爷爷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妹妹苗苗新学期的学费,以及如何更快地完成值日溜去篮球场之间来回拉扯。至于学习?那依旧是一片被主动放弃的、贫瘠的荒漠。

直到开学第一周的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窗外的阳光失去了午后的灼热,变得慵懒温和。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周末将至的、蠢蠢欲动的浮躁气息。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压低了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低沉的背景音。

教室的门被推开,临时班主任李国栋走了进来。他手里没拿课本,只捏着一叠打印好的、边缘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张。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严肃,黑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像探照灯一样,所过之处,细碎的交谈声迅速消失,空气骤然变得紧绷。

李国栋走到讲台前,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那叠纸“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讲桌上。那声音在突然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声沉闷的警钟。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在夕阳下反射出两道冰冷的光弧。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台下几十张年轻的脸庞,最后,似乎在不经意间,在那个靠窗的角落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像错觉。

“开学一周了,”李国栋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住了所有的杂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相信大家彼此也熟悉了些。那么,我们第一次摸底考试的成绩,也出来了。”

他拿起那叠纸,扬了扬。纸页发出哗啦的轻响,像无数只小爪子挠在每个人的心上。后排几个原本还在偷偷传纸条的男生,瞬间挺直了背脊。

“这次考试,目的就是摸个底,看看大家初中的基础打得怎么样,也看看咱们班整体的水平。”李国栋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宣读一份工作报告,“年级的整体情况,我就不多说了。重点说说我们班。”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教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期待、紧张,或者茫然。

“咱们班,”李国栋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刻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笑,“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他顿了顿,像是在刻意制造悬念,又像是在给某个特定的人施加无形的压力。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

“年级总分第一名,”他慢条斯理地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很遗憾,不在我们班。”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遗憾”,反而像是陈述一个早已预料的事实。

“但是——”这个转折词被他咬得格外重,像一块冰砸在地上,“年级总分倒数第一名——”他拖长了尾音,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这一次,无比清晰地、毫不掩饰地钉在了后排靠窗那个位置。

“——倒是很荣幸地,落在了我们班!”

“哗——”尽管早有预感,但班主任如此赤裸裸、如此精准的指向性发言,还是让整个教室瞬间炸开了锅!低低的惊呼、倒吸冷气的声音、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嗡嗡作响。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愕、好奇、同情、幸灾乐祸,如同无数道无形的射线,齐刷刷地、毫无阻碍地射向那个角落!

于戴洋原本半眯着的眼睛,在“倒数第一名”几个字钻入耳朵的瞬间,猛地睁开了。他靠在墙上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像被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中。但仅仅是一瞬。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他脸上那层惯常的懒散和疏离没有崩塌,只是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像一层覆盖在火山熔岩上的薄冰。

他没有低头,没有回避那些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他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讲台上李国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对方镜片后那双毫不掩饰的、带着审判和厌弃意味的眼睛。

李国栋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他没有点名,但这比点名更具羞辱性。他无视了台下汹涌的议论,继续用那种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语调说着:“成绩单,各科课代表放学后贴到教室后面。高一下学期,我们就要根据大家的成绩和意愿进行文理分班了。”

他刻意加重了“分班”两个字,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飘向于戴洋,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忍的“提点”:

“理科班,需要的是扎实的数理化生基础!不是靠混日子、靠耍点小聪明就能进去的!有些同学,与其现在浪费时间,不如早点想想自己的出路!别到时候,文不成,理不就,成了真正的‘吊车尾’,拖累整个班级的升学率!”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扎向那个角落。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更加压抑的议论声,目光也更加肆无忌惮地聚焦在于戴洋身上。

何涛坐在前排,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他强忍着才没笑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他回过头,对着于戴洋的方向,无声地、夸张地做着“吊车尾”的口型,眼神里的恶意和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于戴洋面无表情地迎接着那些目光,包括何涛那令人作呕的表演。他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而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般的平静。他甚至微微侧过头,重新看向窗外,仿佛班主任那番诛心之论,以及满教室的异样目光,都不过是窗外刮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叮铃铃——”

放学的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抑中骤然响起!

往常铃声一响,教室瞬间就会陷入兵荒马乱的收拾书包大战。但今天,铃声过后,教室里却出现了几秒钟诡异的凝滞。大部分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目光依旧忍不住瞟向那个角落。成绩单的公布和班主任那番毫不留情的“鞭策”,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还在持续扩散。

就在这时,在于戴洋前排的那两排,四个脑袋,如同训练有素般,“唰”地一下,整齐划一地转了过来!

赵晓丹、林薇薇、李思思、王璐。四双眼睛,带着截然不同于其他人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于戴洋脸上。

赵晓丹一马当先,她甚至没顾上收拾摊开的书本,身体猛地转过来,双手“啪”地一下按在于戴洋的桌面上,身体前倾,那双亮得惊人的大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熊熊火焰,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于坐标!”

这个从开学第一天就被她“钦定”的外号,此刻被她喊得掷地有声。

“听见老李头儿放什么屁了吗?别理他!阴阳怪气的,有本事他把你教好啊!”她语速飞快,像机关枪扫射,“不就是倒数第一嘛!多大点事儿!从现在开始,咱们四个,”她伸出拇指,用力地依次点过林薇薇、李思思和王璐,“包了!”

“包……包什么?”于戴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宣言和气势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连那个“屁”字带来的短暂冲击都忘了。他很少见到赵晓丹这么……杀气腾腾的样子,像只炸了毛护崽的母鸡。

“笨!当然是包你的学习啊!”李思思抢着回答,短发随着她激动的动作一翘一翘,“数理化生史地政英!八门功课!我们四个给你包圆了!”她掰着手指头,语速快得像炒豆子,“我负责历史和地理!晓丹英语强项!薇薇数理化小天才!璐璐政治生物超稳!完美分工!”

林薇薇用力地点点头,圆圆的黑框眼镜后,那双总是带着点书卷气的眼睛此刻也充满了坚定的光芒:“对啊,于戴洋,你别灰心!基础差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帮你补!真的!”她的声音虽然依旧软糯,但语气异常认真。

王璐没说话,只是看着于戴洋,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脸蛋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像熟透的苹果,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这四朵突然砸过来的、热情洋溢的“向日葵”,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暖和光热,瞬间将于戴洋笼罩其中。她们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嘲弄,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纯粹的“我们能行”的信念。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和庞大的“帮扶计划”,像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得于戴洋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比刚才班主任的嘲讽和全班的注目礼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他看着眼前四张写满认真和期待的脸庞,那层坚硬冰冷的伪装,在这样毫无保留的、炽热的善意面前,似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张了张嘴,喉咙有点发干。

心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像深埋地底的种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惊醒,悄悄探出了一点嫩芽。开学这一周,除了篮球场上偶尔的配合,就是她们几个会在他独坐时投来善意的目光,分享一点零食或话题。她们是他在这陌生班级里,唯一的、微弱的光源。

他无奈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吸入这过于滚烫的空气。然后,他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动作带着点习惯性的慵懒,也带着一丝被巨大热情冲击后的无力感。

一个极其复杂、糅合了无奈、自嘲、感激以及某种更深沉疲惫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那笑容不像平时那种浮于表面的懒散笑意,它牵扯着嘴角的肌肉,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那片常年冰封的琥珀色湖泊。他看着眼前这四朵热切的“向日葵”,用一种刻意放缓的、带着点旧式文人般戏谑调侃的腔调,慢悠悠地开口:

“各位女侠,仗义出手,在下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许……哦不,是以工代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们亮晶晶的眼睛,语气里那份戏谑更浓,却也掺杂着无法忽视的、沉甸甸的清醒,“只是……”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下巴轻轻搁在手背上,做出一副推心置腹、探讨学术难题的姿态,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智慧光芒(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愚公移山,志气可嘉,感天动地,最终得天神相助,搬走了王屋太行。此乃千古佳话,激励无数后人。”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痛而诚恳,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宇宙真理:

“可诸位女侠,你们看我这双手——”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摊开在四个女孩面前。那双手并不算粗糙,指节分明,甚至算得上修长好看,但掌心指腹处,隐约可见几处薄薄的、尚未完全消退的茧子——那是长期帮梅姨搬货、偶尔打架留下的勋章。

“——它扛得起锄头,耍得了板砖,掂得动饮料箱,甚至……呃,偶尔也能命中个把篮球框。”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眼神真诚得近乎无辜,“可它拿起笔,翻开书,面对那些数字符号、之乎者也、洋文单词、还有那什么细胞核线粒体……”他皱着眉,仿佛在回忆某种极其恐怖的存在,语气里充满了深恶痛绝和发自肺腑的不解:

“它就抖!它不听使唤!它仿佛被施了石化咒,又像是天生和知识这玩意儿八字犯冲,水火不容!别说挖山了,怕是连块像样的土坷垃……都刨不动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悠长婉转,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遗憾(主要是恨自己这块“铁”),目光依次扫过四个被他一通“高级自黑”弄得有点懵的女孩:

“女侠们满腔热忱,在下心领神会,铭感五内。只是这山……愚公我,实在是怕锄头没挥两下,先把自己给埋了。到时候连累各位女侠还得费劲巴拉把我刨出来,岂不是罪过大了?”

一番话,引经据典(虽然歪用),比喻新奇(土坷垃),自黑彻底(刨不动),还带着点旧式话本里的江湖腔调。成功地将一场严肃的“帮扶大会”,搅和成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单口相声”。

赵晓丹愣了两秒,随即一巴掌拍在于戴洋桌子上,震得他摊开的手掌都麻了一下:“于坐标!你少给我在这儿拽词儿耍贫嘴!什么土坷垃刨不动?我看你就是懒筋作祟!”她柳眉倒竖,气势汹汹,“手抖?那是欠练!从今天开始,放学别溜那么快!留下来,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捋!”

“对!晓丹说得对!”林薇薇也反应过来了,小脸绷得紧紧的,“不能放弃!基础差更要补!我们……我们有耐心!”

“就是就是!怕什么埋?我们四个还能挖不动你一个?”李思思挥舞着小拳头,逻辑感人。

王璐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坚持一点没少,用力点头表示附议。

于戴洋看着眼前这四张重新燃起斗志、仿佛要立刻投身“挖山”伟业的脸庞,心底那点微弱的暖意被一种更加汹涌的无奈和……一丝丝奇异的酸涩感淹没了。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抹去那并不存在的疲惫。

“行行行,”他拖着长音,举手作投降状,“女侠们神功盖世,在下甘拜下风。只是今日……”他瞥了一眼窗外渐沉的暮色,“愚公家中尚有八十老……呃,尚有幼妹嗷嗷待哺,小店货物堆积如山亟待搬运。这移山填海之伟业,可否……容后再议?”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动作麻利地抓起那个空空如也的帆布书包(里面只象征性地塞了一本崭新的、几乎没翻过的数学书),迅速站起身,长腿一迈,就要从过道溜走。那姿态,熟练得让人心疼。

“于戴洋!你别跑!”赵晓丹的怒吼在身后响起。

于戴洋头也没回,只是背对着她们挥了挥手,身影迅速消失在教室门口汹涌的放学人潮里,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

夕阳的余晖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廊墙壁上,那张新鲜出炉的成绩榜前,依旧围着一小撮人,对着最顶端和最底端那两个名字指指点点。

于戴洋目不斜视,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微垮,以一种近乎匀速的“溜达”姿态穿过人群。他刻意忽略着那些落在他背上的、含义复杂的目光,也忽略着榜单最上方那个在夕阳下依旧显得过分耀眼的“陈小秋”。

他快步走出校门,跨上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战车”,朝着梅姨小店的方向猛蹬。链条的呻吟在晚风中格外清晰。

风呼呼地吹过耳畔,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刚才教室里的一切——班主任冰冷的嘲讽、全班聚焦的目光、何涛恶意的口型、还有那四朵热情得让他招架不住的“向日葵”——像被风吹散的碎片,在脑海里翻腾。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些都甩出去。

“补课?”他对着风自言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带着浓浓的自嘲,“呵……梅姨的货还没搬完,苗苗的作业还得盯着,哪来的美国时间……”

车轮碾过路面一个小坑,颠簸感让他身体猛地一晃。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车把。

眼前浮现的,却是林薇薇那双透过黑框眼镜望过来的、充满坚定和信任的眼睛,以及赵晓丹拍桌子时那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的蛮横架势。

心底某个角落,那点被强行压下去的、极其微弱的暖意,似乎顽强地挣扎了一下,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投下一道极其淡薄、却无法彻底抹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