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了,成了长安城最下贱的掏粪工。
每天在恶臭中挣扎求生,忍受工头的克扣和同行的欺凌。
直到那天,地痞王癞子将我堵在暗巷,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呸,贱骨头也配活?”
濒死之际,一个醉醺醺的老道士丢来一本油腻破烂的册子。
“根骨差劲,眼神倒清亮……死在这污秽地儿,可惜了……”
他打着酒嗝消失,我死死攥住那本《蛰龙眠》。
没人知道,这污秽中的微光,将是我蝼蚁睁眼、搅动乱世长安的第一步。
长安城西市的边缘,是阳光吝于光顾的角落。这里没有东市琳琅满目的绸缎珠宝,没有坊间飘荡的酒肉香气,只有一种气味霸道地统治着一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渗入每一寸泥土,钻进每一道墙缝——那是经年累月发酵、腐烂、混合了所有污秽的恶臭。它像一层粘稠的油膜,糊在鼻腔、喉咙,甚至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陈默佝偻着腰,站在一条几乎被墨绿色、浓稠泥浆填满的沟渠边缘。这沟渠是西市众多暗沟中的一条,汇聚着酒楼后厨的泔水、屠宰场的血污、染坊的废液,以及千家万户最不堪的排泄。深秋的寒气只是让这污秽的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腻的冰皮,下面依旧是涌动、缓慢流淌的腐臭泥浆。几只硕大的老鼠皮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毫无惧意地在沟边窜动,啃噬着被丢弃的、看不出原貌的秽物。
他赤着脚,裤管高高挽起,露出冻得发青、布满污垢和细小划痕的小腿,深深踩进沟渠边缘那冰冷刺骨、滑腻粘稠的淤泥里。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穿透皮肉,狠狠扎进骨头缝里,激得他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作响。每一次吸气,那混合着粪便、腐烂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学物质的浓烈恶臭都像烧红的烙铁,蛮横地捅进他的气管,灼烧着他的肺叶。胃袋在腹腔深处猛烈地抽搐、翻搅,酸苦的胆汁一阵阵涌上喉头,又被陈默死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不能吐,吐了,就更没有力气支撑这非人的劳作。
他必须干活。
一个同样穿着破烂、脸上糊满泥污的流民,麻木地递给他一个用粗糙柳条编成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簸箕,又指了指沟渠深处一块几乎被黑绿色泥浆完全覆盖、微微凸起的地方。那流民喉咙里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陈默勉强听懂了几个词:“……清……堵住……快点……”
生存的压力早已碾碎了所有的羞耻。陈默没有犹豫,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这动作本身又带来一阵剧烈的反胃——然后猛地弯下腰,将簸箕狠狠插进那粘稠、冰冷、阻力巨大的泥浆里。他双手紧紧攥住簸箕粗糙的柄部,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肩膀和背部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脚掌在滑腻的沟底淤泥里拼命蹬踹、借力,每一次发力都感觉小腿的筋肉在撕裂。冰冷的泥浆没过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往上爬。泥浆里混杂着各种难以名状的固体,腐烂的菜叶、破碎的蛋壳、不知名的骨头碎片,甚至还有蠕动着的白色蛆虫。
“哗啦!”一声沉闷的响动,他终于将那团堵住水流的、沉甸甸的污物掀了起来,一股更加浓烈、几乎化为实质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他眼前发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几只硕大的绿头苍蝇立刻像发现了盛宴,“嗡”地一声从旁边堆积的垃圾上腾空而起,兴奋地扑向他掀起的污物,有几只甚至直接撞在他的脸上、脖子上,贪婪地爬行、叮咬。陈默强忍着拍打的冲动,他知道一旦停下,监工那浸了水的皮鞭立刻就会抽过来。
他咬着牙,将簸箕里那团还在滴淌着黑水的秽物奋力举起,一步步艰难地挪向沟渠边堆积如山的垃圾堆。沉重的簸箕压得他腰几乎要折断,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步,冰冷的淤泥都紧紧吸吮着他的脚踝,仿佛无数双来自地狱的手,试图将他拖入这永恒的污秽深渊。
“磨蹭什么!没吃饱饭的废物!”一声粗嘎的呵斥如同炸雷在头顶响起。穿着油腻皮褂子的监工不知何时踱了过来,手里拎着一根湿漉漉的短鞭,鞭梢还在往下滴着混浊的水。他满脸横肉,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沟渠里劳作的每一个人,最后停在陈默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烦。
陈默心中一凛,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垃圾堆前,将簸箕里的污物倾倒上去。那堆垃圾散发出的混合气味几乎让他窒息。
监工哼了一声,目光扫过沟渠边排着队、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掏粪工们,最后落在旁边一个破麻袋上。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袋口,里面是几块颜色灰黑、硬得像砖头一样的粗粮饼子。他随手抓起几块,分量明显不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用力朝沟渠这边扔了过来。
“开饭!”
几块粗硬的饼子在空中划出短短的弧线,有的砸在泥泞的地上,有的滚进沟渠边缘的污泥里。饥饿驱使着沟渠里的人,麻木的眼神瞬间被一种原始的、贪婪的光芒点燃。离得近的几个流民如同饿狼般扑了过去,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嘶吼,互相推搡、撕扯,只为争夺那沾满泥污的一点食物。
陈默离得稍远,他眼睁睁看着一块饼子落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动作更快的流民——正是刚才递给他簸箕的那个——像离弦之箭般扑过去,一把将饼子死死按进泥里,然后整个身体压上去,用身体护住,不顾一切地张嘴去啃咬那沾满了污泥的食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吞咽声。
陈默的胃袋疯狂地抽搐,发出雷鸣般的抗议。他拖着几乎冻僵麻木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去,试图在混乱中抢到哪怕一小块。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一块落在相对干净些的硬地上的饼子碎块。
一只沾满泥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大脚,猛地踩在了那块碎饼上。脚的主人是一个身材比陈默粗壮一圈的汉子,脸上横着一道显眼的刀疤,眼神凶狠得像头野狗。他居高临下地瞥了陈默一眼,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露出焦黄的牙齿。
“看什么看,猢狲?滚远点!”刀疤脸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他脚尖用力,将那点可怜的饼子彻底碾进泥地里,和黑褐色的污泥混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
一股冰冷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陈默的头顶,烧得他眼前发红。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稍稍唤回了他一丝理智。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嘴唇被咬破了。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刀疤脸那挑衅的目光,喉咙里堵得发慌,几乎喘不过气。力量……他需要力量!没有力量,在这地狱里连一口沾泥的饼都保不住!
监工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嘴角挂着一种看斗兽般的残酷笑意,没有半点干涉的意思。他掂量着手里剩下的几块饼子,目光在几个显得格外“温顺”的苦力身上扫过,最终走向其中一人,将一块饼子塞进那人手里,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哈腰,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监工满意地转身离开。
陈默默默地收回目光,胃里空得发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感。他重新弯下腰,双手再次插进那冰冷粘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泥浆里。每一次搅动,都像是在搅动自己沉沦的命运。冰冷的污水浸泡着冻伤的皮肤,每一次移动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他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手中的柳条簸箕,粗糙的枝条深深勒进掌心,用肉体的疼痛去压制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饥饿带来的眩晕。
时间在恶臭和寒冷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太阳渐渐西斜,在厚重的云层后挣扎着投下最后一点昏黄惨淡的光线,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深秋的寒气更加刺骨入髓。监工尖利的吆喝声再次响起,宣告着今日地狱般的劳役终于结束。
陈默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从冰冷的淤泥里拔出麻木的脚,每走一步,都感觉腿骨像生锈的齿轮在相互摩擦。他和其他同样形如枯槁的流民一起,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走向监工临时支起的小破桌。桌上放着一个敞口的粗陶罐,里面装着寥寥几十枚沾满污垢的铜钱。
监工叼着一根草茎,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粗糙的手指在铜钱堆里扒拉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轮到陈默时,监工的手指捻起三枚铜钱,随意地丢在陈默伸出的、布满污泥和冻疮的手掌上。
“拿着,滚蛋。”监工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耐烦。
三枚?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怒意再次涌起。按照约定,像他这样在最污秽沟渠里干满一天的苦力,该得五枚钱!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用尽力气才挤出几个嘶哑、走调的音节:“五……五……”
“嗯?”监工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小眼睛里射出刀子般的光,死死钉在陈默脸上。他嘴角那根草茎上下晃动着,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威胁。“五?你这撮鸟,活干利索了吗?那沟清干净了?耽误了西市老爷们的事,你吃罪得起?三枚,爱要不要!再啰嗦,一枚都没有!”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陈默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目光里的恶意和威胁,比沟渠里的污水更让他感到窒息。他看着监工按在腰间皮鞭上的手,指节粗大,青筋虬结。陈默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那浸了水的皮鞭立刻就会抽烂他的脸。他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最终,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掌心那三枚冰冷、肮脏的铜钱,指甲几乎要嵌进铜钱边缘的泥垢里。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监工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像逃避瘟疫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地离开了这片散发着恶臭和绝望的土地。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随即又被后面麻木的人群踩踏得模糊不清。那三枚铜钱硌在掌心,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离开西市边缘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区,空气似乎稍稍“干净”了些,但不过是换成了另一种污浊——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气、汗馊味、还有角落里隐约传来的尿臊气。陈默沿着一条污水横流、狭窄得仅容两人勉强侧身而过的小巷往窝棚区走。巷子两侧是歪斜低矮的土坯墙,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草茎。暮色四合,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巷子深处提前被浓稠的阴影吞噬。
他低着头,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勉强能遮点风寒的破烂窝棚,用这用命换来的三枚铜钱,或许能向同样挣扎的邻居换一小块能下咽的、不那么硬的饼子。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
突然,前方的阴影一阵晃动。
几条人影从巷子更深处一个堆满破筐烂桶的角落里晃了出来,不偏不倚,恰好堵住了狭窄巷道的去路,像几堵散发着恶意的人墙。为首一人,身形干瘦,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看不出原色的夹袄,尖嘴猴腮,头顶稀稀拉拉几根黄毛,偏偏在额角有一块醒目的、铜钱大小的癞痢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令人不适的油光。正是这片区域有名的泼皮无赖,人称“王癞子”。他身后跟着两个歪眉斜眼、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一个手里掂着半块砖头,另一个则提溜着一根手腕粗的短木棒,眼神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陈默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想后退,但身后不知何时也响起了脚步声,另外两个混混堵住了退路。他被彻底封死在这条散发着霉味和死老鼠气味的窄巷里。
“哟,这不是咱们掏大粪的陈大工嘛?”王癞子拖着长腔,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又尖又利,像钝刀子刮锅底,“怎么着,今儿个工钱领了?看你这急匆匆的样儿,赶着回去孝敬爷几个?”
陈默攥紧了拳头,那三枚铜钱死死地硌在手心。他喉咙发紧,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和愤怒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他强迫自己低下头,试图从王癞子身边挤过去,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哑巴了?”王癞子猛地伸手,一把揪住陈默破烂衣襟的前襟,用力一拽。刺啦一声,本就脆弱的粗麻布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陈默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和口臭味扑面而来。“爷问你话呢!钱呢?掏粪掏来的铜臭钱,不拿来孝敬你王爷爷,留着给你买棺材板儿?”他身后的混混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陈默的脸涨得通红,屈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充血而布满红丝,死死瞪着王癞子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那只揪着他衣襟的手。
“嗬!还敢瞪眼?反了你这贱骨头!”王癞子被陈默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凶光激怒了,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他怪叫一声,攥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在陈默的颧骨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剧痛瞬间炸开,陈默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半边脸瞬间麻木,随即是火烧火燎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鼻腔涌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他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土坯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揍他!”
“打死这不开眼的贱种!”
王癞子的两个跟班和堵住后路的混混立刻围了上来,狞笑着,拳脚像密集的冰雹般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没有章法,只有纯粹的、发泄性的暴虐。
坚硬的拳头砸在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陈默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坚硬的鞋底狠狠踹在他的小腹、大腿,力道沉重得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把空荡荡的胃袋都吐出来。他徒劳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木棒带着风声砸在他的胳膊上,骨头仿佛要裂开。砖头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带起一串血珠,火辣辣地疼。
他像一只破麻袋,被围在中间,承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狂暴力量。每一次重击都让他身体剧烈地摇晃,最终支撑不住,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污泥和不知名的秽物立刻浸透了他单薄的裤子,刺骨的寒冷和屈辱让他浑身筛糠般颤抖。他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头,将身体最脆弱的部位尽可能保护起来,任由那些沉重的踢打落在他的后背、肩膀。闷响一声接一声,如同擂鼓,敲打在他残存的神志上。
“呸!”一口浓痰带着腥臭,狠狠吐在陈默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头发上。王癞子喘着粗气,似乎打累了,他弯下腰,一把粗暴地掰开陈默死死攥紧的手,将那三枚沾着血和污泥的铜钱抠了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声。
“就这点儿?”王癞子极度不满地啐了一口,狠狠一脚踹在陈默的腰眼上。“废物!连孝敬你王爷爷的本事都没有,你也配活着?滚去和那些臭大粪一起烂掉吧!”
又是一阵疯狂的踢打。陈默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沉浮,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没。他感觉不到冷了,也感觉不到饥饿,只有无边无际的、要将身体和灵魂都碾碎的痛苦。口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剧痛。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耳朵里嗡嗡作响,混混们的咒骂声、哄笑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
他像一块真正的垃圾,被王癞子他们拖着,粗暴地扔出了巷子口,重重地摔在靠近西市外围边缘、一条更宽阔但也更污秽的水沟旁。这里靠近城墙根,不远处就是一片荒芜的乱葬岗,是连野狗都嫌脏乱的地方。沟里的水是深黑色的,上面漂浮着厚厚的油污和各种垃圾,散发着比掏粪沟渠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恶臭。
陈默脸朝下扑倒在沟边冰冷的污泥里,一动不动。血混着污泥,糊满了他的脸和头发。王癞子最后那句充满恶毒诅咒的话,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残存的意识:“……烂掉吧!”
黑暗彻底笼罩了他。意识在无边的冰冷和剧痛中下沉,沉向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痛苦的深渊。也许……就这样结束了吧?这蝼蚁般挣扎的、污秽的生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最后一瞬,一丝微弱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钻进他几乎停止工作的耳朵里。
啪嗒…嗒嗒嗒……
那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拖沓,虚浮,毫无节奏可言,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的声音。由远及近,摇摇晃晃。
陈默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被血污糊住的眼睛。模糊、晃动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一双脚。
一双穿着破烂不堪、露出脚趾头、沾满了各种污渍泥点的芒鞋。
目光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移动。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油腻发亮、下摆还撕裂了好几处的旧道袍。道袍的主人佝偻着背,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股浓烈刺鼻、劣质浑浊的酒气,混杂着汗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甚至暂时压过了水沟的恶臭。
一个老道士。一个醉醺醺、邋遢到极点的老道士。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脚下几乎和污泥融为一体的陈默,或者看见了也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打着酒嗝,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醉话,脚步虚浮地沿着水沟边沿继续往前晃悠,眼看就要从陈默“尸体”旁走过去。
就在他摇摇晃晃经过陈默头部时,他那浑浊、仿佛永远被酒意蒙蔽的老眼,似乎不经意地朝地上瞥了一下。
目光落在陈默那张被污泥和血污覆盖、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脸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他那双半睁着的、在绝望和剧痛中却尚未彻底熄灭、反而因为濒死而意外地剥离了一切杂质,只剩下纯粹、顽强的求生之火的眼眸上。
老道士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闪动了一下。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一点微光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他那醉醺醺、含混不清的嘟囔声停顿了半拍,接着以一种近乎叹息、又带着点奇异兴味的语调,再次含混地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即将死去的陈默说:
“啧……根骨……差劲……透顶……”
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股更浓烈的劣酒气味弥漫开来。
“……眼神……倒还……清亮……”
老道士摇晃了一下,似乎站不稳。他那只油腻乌黑、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随意地伸进自己那件同样油腻得发亮的破烂道袍怀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一个东西。
那东西一出现,陈默模糊的视线里只捕捉到一团更深的、油腻的黑色。像是一本……册子?极其破烂,边缘都卷了起来,纸张被油污浸透得几乎成了半透明,粘连在一起,上面似乎还沾着可疑的暗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酒渍或者酱料。它散发出的气味,甚至比老道士身上的酒气和酸腐味更甚,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陈年尸油般的腻臭。
老道士看也没看,仿佛只是丢掉一块沾手的垃圾,随手一抛。
啪嗒。
那本油腻破烂、散发着怪味的册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陈默脸旁不足半尺的污泥里。册子落地的声音很沉闷,像一块浸透了油的厚布,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微响,仿佛内里有什么东西在油污的包裹下轻轻震颤了一下,极其轻微,瞬间就被水沟的腐臭和风声吞没。
“……死在这……污秽地儿……”老道士的声音含混到了极点,像是梦呓,又像是某种飘渺的判词,“……可惜了……”
“……气……沉……眠……活……”几个破碎的词,如同风中飘散的尘埃,被含糊地吐出,“……看命吧……”
话音未落,他不再停留,也没再看地上的陈默和那本册子一眼,打着响亮的酒嗝,摇晃着那具被劣酒和污秽包裹的躯体,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很快,他那邋遢的背影就融入了前方更深沉的暮色与荒芜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道士最后那几个含糊破碎的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陈默濒临溃散的意识。
“……活……看命……”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在死亡的边缘轰然爆发!那是一种超越了疼痛、超越了绝望、源于生命最原始、最野蛮的呐喊!
“活!!!”
一个无声的、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咆哮在陈默的脑海中炸响。已经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抓!
他的手指,冰冷、僵硬、沾满污泥和血污,像五根生锈的铁钩,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扣在了那本同样冰冷、油腻、散发着怪味的破烂册子上。
入手的感觉极其怪异。那册子本身似乎只是普通的、被油污浸透的纸,但入手却异常沉重,远超寻常书册的份量,仿佛抓着的不是纸,而是一块被油泡透了的沉铁。更奇异的,是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册子那粘腻油滑的封面时,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感,顺着他冻僵的手指,传递到了他残存意识的深处。那震颤并非来自外界的震动,更像是册子本身在……嗡鸣?极其轻微,瞬间即逝,如同幻觉。
但他抓到了!
死死地攥住了!
这本散发着污秽恶臭、被醉鬼随手丢弃的“垃圾”,成了他沉没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册子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最后的希望。油污和污泥立刻浸透了他胸前的破衣。
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但这一次,那纯粹的黑暗里,似乎多了一点东西——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却异常坚韧的暖意,正从他死死攥着册子的掌心,极其缓慢地、顽强地渗透出来,微弱地对抗着将他吞噬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