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剑残月如钩,悬在云翳撕裂的缝隙里,吝啬地抛下几缕惨淡清辉,吝啬得像是守财奴临终前仍死死攥住最后几个铜板。夜风掠过荒村矮墙,呜呜咽咽,似无数幽魂在耳边低诉。这风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是刚被宰杀的牲口,还是……人?
村口那株老槐树虬枝如鬼爪,树下立着一个人。
他站得极静,仿佛早已与这荒村野树的阴影融为一体。一柄狭长的剑,斜斜负在背后,剑柄高过肩头,剑鞘末端却几乎触及地面,古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这人身上有股奇异的味道,仿佛陈年的血腥里混杂着劣质的烧刀子——像一头刚刚撕开猎物喉咙的猛兽,舔舐着利齿上温热的血。
远处,几点幽绿的磷火在坟地里飘忽,忽然,一点磷火猛地爆开,暗影里窜出三条人影,落地无声,呈品字形将他围在核心。三人都罩着黑色夜行衣,只露一双眼睛,寒光闪闪,比天上的残月还要冷上几分。
“孙青霞!”中间那人声音嘶哑,如同砂纸磨过铁锈,“你这条疯狗,追了我们兄弟三日三夜,真当自己是捕快衙役不成?”
被称作孙青霞的人缓缓抬起头。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瘦削的下颌,胡茬硬得如同钢针。他沉默着,那沉默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头发毛。他目光扫过三人,像是在打量三块路边的顽石,或是三只待宰的鸡。
“你滥杀无辜,恶贯满盈。”孙青霞终于开口,声音平平,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今日,当死。”
“放屁!”左侧的黑衣人厉声喝道,手腕一翻,一支蓝汪汪的丧门钉已扣在指间,“爷爷们杀几个泥腿子,关你鸟事!拿命来!”话音未落,那点蓝芒已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孙青霞咽喉!与此同时,右侧那人身形一矮,手中一对分水峨眉刺悄无声息地刺向他下盘,角度刁钻阴毒。中间那人更是暴起,一柄厚背鬼头刀挟着开山裂石的风声,兜头劈下!
三件兵器,三种杀招,上中下三路齐至,配合得天衣无缝,快得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这荒野孤村,眼看就要再多一具无名尸体。
孙青霞没动。
他仿佛根本没看见那三点索命的寒芒。直到丧门钉的腥风几乎要舔舐到他喉结的皮肤,直到峨眉刺冰冷的锋刃即将触及他的裤管,直到鬼头刀带起的劲风吹乱了他额前几缕枯发……
他动了。
快!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的,仿佛那柄古旧的长剑本就在他手中。一道惨白的光华骤然亮起,比月光更冷,比闪电更疾!那光华并非直来直去,它在空中诡异地一扭、一折、再一绕!如同一条有了生命的、暴怒的银蛇,凌空狂舞!
“噗!噗!嚓!”
三声轻响,几乎不分先后。
射向咽喉的丧门钉,被剑尖精准地一点,倒射而回,速度更快,蓝光一闪,已钉入左侧黑衣人的眉心!他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眼中还残留着惊愕与不信。
刺向下盘的峨眉刺,被那道扭曲的剑光顺势一带,两柄刺竟互相狠狠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巨大的力量让右侧黑衣人虎口瞬间迸裂,双臂发麻,峨眉刺脱手飞出!他还未及反应,那蛇信般的剑光已在他颈间温柔地一舔而过。他捂着喉咙,嗬嗬作响,鲜血从指缝间狂喷而出,仰面栽倒。
劈向头颅的鬼头刀,被那扭曲的剑光贴着刀脊轻轻一引,沉重的大刀竟像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改变了方向,“锵啷”一声,狠狠劈在孙青霞脚边的泥土里,深陷尺余!中间的黑衣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柔韧巨力从刀上传来,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惊恐地瞪大眼,只看到一点寒星在视野里急速放大,眉心一凉,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剑光倏然敛去。
孙青霞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半步。长剑斜指地面,几滴粘稠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剑刃缓缓滑落,无声地渗入泥土,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剑身映着惨淡的月光,竟比月光还要清冷几分。
夜风吹过,血腥味更浓了。三具尸体横陈在泥地上,姿势各异,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
他收剑,还鞘。动作缓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转身,迈步,走入更深的夜色。老槐树的阴影吞噬了他的背影,荒村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夜枭在远处树梢发出两声凄厉的鸣叫。
天光灰蒙蒙地亮了起来,像一块用旧了的脏抹布。雨停了,但铅灰色的云层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随时准备再挤出些水来。官道旁,一个简陋的茶棚支棱着,几张破桌烂凳,勉强供过路人歇脚。泥泞的路面被车轮和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散发出土腥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浊气。
孙青霞坐在角落里最破的那张条凳上。面前摆着一碗浑浊的粗茶,茶叶粗劣,茶汤黄黑,浮着几点可疑的沫子。他慢慢啜饮着,仿佛在品什么琼浆玉液,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他背后那柄长得出奇的古剑,安静地倚在同样破旧的桌腿旁,剑鞘末端沾着新鲜的泥点。
茶棚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行脚客商,都离他远远的,各自低头吃喝,偶尔交换一个惊惧又好奇的眼神。棚外,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蜷缩在湿冷的墙角,怀里抱着个豁了口的破碗,昏昏欲睡。棚内灶膛里烧着湿柴,烟气呛人,混杂着粗茶和汗馊味。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
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两骑快马在茶棚前勒住,溅起一片泥浆。马上跳下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一身锦缎劲装,面皮白净,腰悬长剑,剑鞘镶金嵌玉,甚是华贵,只是眼神游移不定,透着精明和算计。矮的那个则粗壮敦实,穿着短打,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腰间插着一对沉重的镔铁短戟,脸上横肉虬结,凶相毕露。
两人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茶棚,瞬间便锁定了角落里的孙青霞和他那柄显眼的长剑。
高个锦袍客脸上堆起笑,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掸了掸锦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施施然走到孙青霞桌前,也不问,径直拉开条凳坐下。矮个壮汉则抱着膀子,堵在了孙青霞另一侧的去路,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朋友,”锦袍客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腔调,像是戏台上的念白,又像是毒蛇吐信,“好快的剑啊。昨夜荒村,三条人命,眨眼就没了。朋友这买卖,做得利落。”
孙青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对方在对着空气说话。他端起那碗浑浊的茶,又啜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
矮壮汉见他不理,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按在桌沿上,震得那破碗里的茶汤一阵晃荡:“喂!我大哥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巴了?”
锦袍客摆摆手,示意矮壮汉稍安勿躁,脸上的假笑更深了:“在下‘玉面狐’胡三,道上朋友给个薄面。这位是我兄弟‘莽金刚’牛闯。朋友看着面生,不知在哪座山头发财?昨夜那三个,是‘断魂岭’的当家,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朋友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做了,总得给道上留个说法,免得大家误会,伤了和气,是不是?”
孙青霞终于放下茶碗。碗底磕在破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平平地看向胡三。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无杀气,也无惧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说法?”孙青霞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们杀人,我杀他们。要说法,去找那些被他们剥皮拆骨、敲骨吸髓的庄户人家要。”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刀锋划过的痕迹,“或者,去找那些被他们当作‘肥羊’宰了、骨头渣子都榨出油来的行商。问问他们,觉得这买卖还公不公道。”
胡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牛闯更是勃然变色,按在桌上的手猛地一紧,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放你娘的狗臭屁!杀猪宰羊,天经地义!那帮泥腿子、穷行商,天生就是给爷们儿享用的料!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管这闲事?真当自己是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了?”
孙青霞的目光转向牛闯,依旧平静无波:“猪羊?享用?”他摇了摇头,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深深的厌倦,“杀猪的屠夫,磨快了刀,一刀下去,猪死了,肉卖了,天经地义。可你们,刀钝,心贪,杀得猪不像猪,人不像人。你们杀得不是猪羊,你们杀的是规矩。”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胡三和牛闯耳中:“你们坏了规矩,所以,该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进人的骨头缝里。
“规矩?”胡三的脸彻底沉了下来,白净的面皮上泛起一层铁青,“谁的规矩?你孙青霞的规矩?还是那些泥腿子、穷行商的规矩?这江湖的规矩,从来就是拳头大的说了算!谁的刀快,谁就是规矩!”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姓孙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昨夜坏了道上的事,今日要么留下个交代,要么…就留下你的剑!还有你的命!”
牛闯早已按捺不住,“呛啷”一声,一对沉重的镔铁短戟已擎在手中,戟尖寒光闪烁,直指孙青霞:“大哥,跟这疯子废什么话!宰了他,拿他的人头去‘断魂岭’讨赏!”
茶棚里的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那几个行脚客商吓得面无人色,缩着脖子往墙角挤。老掌柜躲在灶台后簌簌发抖。蜷在墙角的老乞丐似乎被惊醒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睁开一条缝,又迅速闭上,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孙青霞的目光掠过牛闯那对杀气腾腾的短戟,又扫过胡三腰间那柄华而不实的长剑,最后落回自己面前那碗浑浊的粗茶上。他伸出手指,在粗糙的碗沿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感受那凹凸不平的纹理。
“我的剑,叫‘错’。”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因为用它的人,常常犯错。”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迎上胡三和牛闯,“错在以为规矩是刀快就能定,错在以为人命是猪羊能比。”他缓缓站起身,那柄古旧的长剑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自然而然地滑入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今日,这‘错’,恐怕又要犯一回了。”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豆大的雨点骤然砸落,噼啪作响,瞬间将茶棚顶砸得如同擂鼓。泥泞的官道上,水汽蒸腾,白茫茫一片。
胡三和牛闯的脸色在雨幕和棚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杀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小小的角落。
“动手!”胡三一声尖啸,再无半分“玉面狐”的假斯文。他身形疾退半步,右手闪电般抓向腰间那柄镶金嵌玉的华丽长剑!剑光欲吐未吐之际,左手袍袖猛地一抖——数点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寒芒的毒针,无声无息,如同毒蜂群般激射而出,直扑孙青霞面门!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招!“狐尾针”!阴狠毒辣,专破护体罡气!
几乎在胡三出手的同时,牛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震得整个茶棚似乎都在摇晃!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炮弹般撞出,脚下泥水飞溅!沉重的镔铁短戟不再是简单的直刺,而是带着一种狂暴的旋转绞杀之力,一左一右,撕裂雨幕,卷起两道浑浊的泥水旋风,狠狠绞向孙青霞的双腿!这一击“莽牛犁地”,势大力沉,配合胡三的毒针上下夹攻,狠辣无比!
电光石火!生死一瞬!
孙青霞动了。
他动的不是向前,而是向后。脚尖在湿滑的泥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地向后滑出三尺。动作看似随意,却妙到毫巅,恰恰让开了毒针攒射的正面锋芒,也脱离了双戟绞杀的核心范围。
毒针“嗤嗤”射入他方才站立位置的泥水中,腾起几缕微不可查的青烟。牛闯的双戟挟着风雷之声,狠狠绞在他面前的地面上,“轰”的一声,泥浆碎石如同炸开一般,溅起老高!
就在牛闯招式用老、双戟深陷泥泞的刹那,就在胡三因毒针落空而心神微震的瞬间——
孙青霞手中的“错”剑出鞘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鸣,只有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情人叹息般的“嗡”吟。一道惨白的光华在昏暗的雨棚下骤然亮起,比闪电更刺目,比寒冰更凛冽!
那光华并非直刺,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折射!如同一条被激怒的银蟒,贴着牛闯那对深陷泥中的镔铁短戟的戟杆,蜿蜒而上!快!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了凝固的猪油。
牛闯狂暴的咆哮戛然而止。他铜铃般的眼睛猛地凸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一道细细的血线,从他粗壮的脖颈侧面无声地蔓延开来。他那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晃了晃,手中沉重的短戟颓然脱手,“哐当”一声砸在泥水里。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栽倒,激起大片泥浆,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水。
“二弟!”胡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目眦欲裂!他手中的华丽长剑终于完全出鞘,剑光吞吐,带着一股凌厉的怨毒之气,不顾一切地刺向孙青霞后心!这一剑含恨而发,速度竟比刚才的毒针还要快上三分!
孙青霞甚至没有回头。
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手腕极其微妙地一抖,那刚刚割断牛闯咽喉、犹带血珠的惨白剑光,竟在不可能的角度猛地一个回旋!剑尖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精准无比地点在胡三那柄华丽长剑的剑脊之上!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胡三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又带着诡异螺旋劲力的巨力从剑上传来!他虎口剧痛,半边身子瞬间麻痹!那柄镶金嵌玉的长剑竟脱手飞出,打着旋儿,“夺”的一声,深深钉入茶棚油腻腻的土墙之中,剑柄兀自嗡嗡震颤!
胡三魂飞魄散!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全身!他怪叫一声,再无半分高手风范,转身就想往雨幕中逃窜!
晚了。
那点惨白的剑尖,如同跗骨之蛆,已无声无息地递到了他的咽喉前。冰冷的剑锋,轻轻点在他喉结的皮肤上,激得他全身汗毛倒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雨点砸在棚顶,噼啪作响。棚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是胡三的,也是那些缩在角落里几乎吓瘫的行脚客商的。
孙青霞的剑尖稳稳地停在胡三咽喉前,剑身映着棚外灰暗的天光,没有丝毫颤抖。
“规矩,”孙青霞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平静得可怕,“不是刀快就能定。”他看着胡三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玉面”,缓缓道,“是人心定的。杀猪的屠夫,杀得干净利落,因为他知道,猪杀了,肉要给人吃,皮要给人用,骨头渣子还能熬汤。这叫规矩。你们,只懂杀,不懂‘给’。你们坏了人心里的规矩。”
胡三浑身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打颤,死亡的恐惧让他裤裆里一片湿热,腥臊气弥漫开来。
孙青霞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厌恶,如同看到一团污秽。他手腕微微一沉。
“慢!”
一个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倔强的声音,突兀地在雨幕中响起!
孙青霞的动作微微一顿。
只见茶棚外,滂沱的大雨中,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不断淌下。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根削尖了的、湿漉漉的木棍,棍尖微微颤抖,却执拗地指向孙青霞。
少年脸色苍白,嘴唇紧抿,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害怕到了极点,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和执拗,死死盯着孙青霞。
“你…你也要杀他吗?”少年的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发颤,却异常清晰,“他…他是该杀!他和他兄弟,还有那三个…都是畜生!他们…他们杀了王家庄好多人!抢了粮食和女人!我爹…我爹就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少年嘶喊着,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可是…可是你杀了他们,又和…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也是用剑杀人!你也是…”
少年的话哽住了,他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是死死攥着那根可笑的木棍,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孙青霞持剑的手,悬停在半空。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看向雨中的少年。那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的眼睛,像两块烙铁,烫在他的眼底。
棚内死寂。只有哗哗的雨声。缩在墙角的老乞丐,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那少年一眼,又迅速闭上。
胡三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孙青霞剑势稍缓、心神被少年吸引的刹那,他眼中凶光一闪,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一甩!三枚乌黑的菱形飞镖,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成品字形射向孙青霞的背心!同时他身体像泥鳅般一缩,就想从孙青霞剑下滑出去逃命!
“小心!”少年惊叫出声!
孙青霞甚至没有回头。
他握着剑的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停在胡三咽喉前的剑尖,仿佛只是随意地向旁边挪动了一寸。
“嗤!”
剑尖极其轻柔地、如同情人的指尖拂过,在胡三的颈侧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胡三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他脸上的凶狠、狡诈、恐惧,全都僵住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呃…”,身体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地。颈侧那道浅浅的血痕,此刻才缓缓渗出血来,不多,却致命——剑气早已震断了他的心脉。
那三枚夺命的乌黑飞镖,“笃笃笃”钉在孙青霞身后的木柱上,入木三分,尾羽兀自颤动不已。
孙青霞看也没看倒毙的胡三。他缓缓收剑。古旧的“错”剑无声地滑入鞘中,仿佛从未沾染过血腥。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雨中的少年。
少年依旧站在那里,攥着木棍,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眼中的愤怒和绝望,似乎被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看着孙青霞,又看看地上胡三的尸体,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
孙青霞看着他,看了很久。雨点砸在棚顶,砸在地上,砸在少年的身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终于,孙青霞移开了目光。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那缩在墙角、不知何时又闭上眼的老乞丐。他迈步,走出茶棚,踏入滂沱的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瘦削而挺拔的身影在茫茫雨幕中显得孤独而模糊。
“剑是冷的,”一个苍老、疲惫,仿佛被无数岁月和风雨浸透的声音,在少年身后低低响起,如同呓语。是那墙角的老乞丐,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望着孙青霞消失的方向,“血是热的。人心…是秤。”
少年猛地一震,回头看向老乞丐。老乞丐却已重新低下头,抱着他的破碗,仿佛又睡着了。
少年茫然地转过头,望着孙青霞消失的那片白茫茫雨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根削尖的、湿漉漉的木棍。木棍尖上沾了一点泥水。
雨,越下越大。官道上的泥泞,被冲刷着,流淌着,仿佛要洗去所有的污秽和血迹。
雨势渐收,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尾声。灰白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些许稀薄的天光,照着湿漉漉的山林。山风卷过,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气,也卷着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孙青霞沿着泥泞的山道向上走。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定。湿透的粗布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蕴藏着爆发力的线条。背后的长剑“错”,剑鞘末端拖过湿滑的草叶,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山顶,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几块巨大的、被雨水冲刷得发黑的岩石突兀地矗立着。岩石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空着双手,负手而立。山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角和几缕长须,颇有几分出尘的意味。他背对着孙青霞,望着山下烟雨迷蒙的旷野,似乎已等候多时。
孙青霞在山顶边缘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额前的乱发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流过紧抿的唇线,最终在下颌汇聚成线,滴落在脚下的泥水里。他沉默地看着那青衫人的背影。
“好一场雨。”青衫人并未回头,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孙青霞耳中,“洗刷尘垢,荡涤污秽。只是这人心里的血,雨,洗得干净么?”
孙青霞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背后那柄古旧的长剑解下。剑鞘末端残留的泥水,随着他的动作滴落。
青衫人终于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并非想象中绝世高手应有的精光四射,反而异常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悲悯,仿佛阅尽了人间沧桑。他目光落在孙青霞手中的剑上,轻轻叹了口气。
“孙青霞,‘错’剑。”他缓缓道,“剑是好剑。可惜,用剑的人,心太重,手太狠。一路行来,剑下亡魂几何?胡三、牛闯,还有昨夜那三个,再往前呢?铁掌帮、黑风寨……杀孽滔天,你心中,可有一刻安宁?”
孙青霞握紧了剑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浸透骨髓。他抬起眼,迎向青衫人那悲悯的目光,声音在湿润的山风中显得异常清晰:“杀猪的屠夫,手也沾血。但他杀的是猪,为的是肉。我杀的,是以为自己是屠夫、却把人也当猪羊宰的畜生。”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他们剥皮拆骨,敲骨吸髓,连骨头渣子里的油都要榨干。他们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就该死。我心中安宁与否,与猪羊何干?”
青衫人眼中悲悯之色更浓,缓缓摇头:“规矩?谁的规矩?弱肉强食,古来如此。你以杀止杀,以暴易暴,不过是在这无边的血海里,再添几瓢腥红罢了。冤冤相报,何时能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仿佛暮鼓晨钟,试图唤醒迷途的灵魂。
孙青霞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坚硬,没有丝毫暖意。“岸?”他重复着这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嘲讽,“岸在哪里?在那些被剥皮拆骨、敲骨吸髓的庄户人坟头?还是在那些被当作‘肥羊’宰了、骨头渣子都榨出油来的行商妻儿哭瞎的眼睛里?”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泥水飞溅,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刺向青衫人,“大师,你告诉我,岸在哪里?!”
“放下屠刀?”孙青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怆和愤怒,“放下屠刀,谁来给那些猪羊一样的冤魂讨个说法?放下屠刀,谁来告诉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这世道,还有规矩?!”
青衫人脸上的悲悯凝固了,似乎被孙青霞话语中那股汹涌的、近乎绝望的悲愤所撼动。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江湖的无奈:“痴儿!执迷不悟!你以一身戾气,行杀戮之事,纵然一时痛快,终究是沉沦魔道,永劫不复!今日,老衲说不得,只好行霹雳手段,斩断你这孽缘,也免得你再造无边杀业!”
话音未落,青衫人一直负在身后的双手倏然分开!他身形不动,宽大的青布袖袍却如同充了气的风帆般猛地鼓起!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沛然莫御的磅礴气劲,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笼罩了整个山顶!地上的碎石、断枝、落叶,甚至残留的雨水,都在这股恐怖的气机牵引下微微震颤起来!
这并非寻常武林高手的杀气,而是一种更为宏大、更为深沉的力量,带着佛门的庄严,又蕴含着金刚怒目的毁灭气息!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如同闷雷,在孙青霞心头炸响!青衫人右手并指如剑,遥遥一指!没有风声,没有光影,一股凝练到极致的罡气,如同无形的巨杵,撕裂空气,带着摧枯拉朽的威势,直撞孙青霞胸前膻中大穴!指风未至,那股恐怖的压迫感已让孙青霞呼吸为之一窒!
孙青霞瞳孔骤然收缩!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而强大的力量!这已超越了江湖仇杀,这是真正大道之力的碾压!
生死关头,所有的杂念瞬间被摒弃。他手中那柄名为“错”的古剑,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悍然出鞘!
剑光起!
不再是昨夜荒村月下的诡谲蛇行,也不再是茶棚雨中的惨白杀戮!这一次的剑光,浩大、堂皇、决绝!带着一种玉石俱焚、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仿佛要将这压抑的天空、这沉重的群山、这无边的苦海,一剑劈开!
惨白的剑光冲天而起,撕裂雨后的水汽,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直欲刺破苍穹的银色狂龙!它不再扭曲,不再闪烁,只有一种极致的、纯粹的、一往无前的“直”!
剑光所指,正是那无形罡气的核心!
“轰——!!!”
一声沉闷到无法形容的巨响在山顶炸开!
没有金铁交鸣的清脆,只有如同两座巨山悍然相撞的恐怖轰鸣!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炸开!平地如同刮起了一阵飓风!地上的泥浆、碎石、断草被狠狠掀起,如同无数暗器般激射而出!周围几块巨大的黑岩被震得嗡嗡作响,表面簌簌落下碎石粉末!
孙青霞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顺着剑身狠狠撞入体内!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他闷哼一声,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强行压下。脚下如同生了根,硬生生钉在原地,一步不退!握剑的右臂衣袖寸寸碎裂,露出青筋虬结的手臂,皮肤下隐隐有血丝渗出!那柄名为“错”的古剑,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剑身剧烈震颤!
青衫人同样身躯一震!他脚下那块巨大的黑岩,竟“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他脸上那悲悯平和的神色第一次被震惊取代,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着孙青霞手中那柄发出不屈哀鸣的长剑,以及剑后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
“好剑!好一个‘错’!”青衫人声音凝重,再无半分之前的轻松,“可惜,剑意太烈,杀心太重!终究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