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燃起点·转运工的逆袭 (2002年)

一股浓浓的的橡胶硫化后的焦糊气混合着铜锈味,还有熟悉的陆晖车间特有的气味儿,蛮横地冲进我的鼻腔,一时冲得我喉头一紧,剧烈地咳嗽起来。肺管子火烧火燎。

“操!新来的,挺尸呢?等着老子给你上香啊?三号线的料空了,等着下锅呢!麻溜的!”一个破锣嗓子在耳边炸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猛地睁开眼,多么熟悉地场景。

白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光线刺目。一排排布局有序的机台生产的声浪如水波荡开一般灌入耳朵,耳膜也规律性地嗡嗡作响。眼前是一个个根据生产需要及人体工学设计布局的生产小组线,传送带像巨蟒的脊背,冰冷地向前蠕动。穿着藏蓝色工装的男男女女在机器间隙里工蚁般穿梭,娴熟的动作很好的说明了熟能生巧。空气燥热,铜本体清洗烘干后的蒸汽,正被车间顶棚设置的换气设置一股股地抽走,看着还有些丝滑。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死死钉在流水线旁墙壁高处挂着的巨大电子计时牌上——

2002年3月20日 10:37:15

猩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瞳孔。

2002年?转运工?

我下意识抬起手。一只手上戴着粘满灰尘和其他脏污,已经成了灰黑色,还有几个破洞露着指肚;另一只手上粘着物料上的滑石粉沫,手掌指根部淡淡的茧子,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不是那双握着签字笔、保养得宜的手。

身上穿的工服也失去了鹿城陆晖在整个工业园区,引以为傲的立整和大厂气质,粘着灰尘脏污,看着灰扑扑的工装,胸口别着一个薄薄的塑料工牌,上面印着模糊的照片和名字:储军,制二课,转运工。

不是梦。这触感,这味道,这生产时的噪音,还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真实得残忍!

一股冰冷的激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头皮猛地炸开,汗毛根根倒竖。巨大的荒谬感和失重感攫住了我,心中一阵翻搅,喉咙口泛起铁锈般的腥甜。我回来了?我真的回到了这个挥洒十八年青春、热血奋斗的起点?

“喂!发什么瘟鸡呆!”那个破锣嗓子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力道不小,差点把我推个趔趄。是个矮壮的中年汉子,一脸横肉,叉着腰瞪我,“三号线!空箱!十个!立刻!马上!耽误了生产,把你那点破工资扣光!”

我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目光扫过旁边堆积如山的空塑料转运箱。转运工储军。这身份像一件沉重又破烂的外套,猝不及防地套回了我身上。但外套里面,裹着的已经是2021年储军的灵魂。

我咧开嘴,扯出一个大概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干涩:“行,马上。”

没理会成型班长姬崇理错愕的眼神,我径直走向那堆箱子。身体的本能记忆还在,弯下腰,双臂发力,一次稳稳抄起四个沉重的空箱。腰背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迈开大步就朝三号线的投料口冲去。脚步又快又稳,带起一阵风。

“嚯!”旁边几个正吭哧吭哧搬箱子的工友发出低低的惊呼。那矮壮的班长姬崇理也愣住了,张着嘴,看着我一趟趟往返,动作干脆利落得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在满是粉尘的脸上冲出几道浅痕。三号线的空箱堆积,不到五分钟就解决了。

我靠在冰凉的车间铁门上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视线无意间扫过车间另一头的通道。

一道身影正快步穿过忙碌的流水线,朝这边走来。

土白绿色的工装穿在她身上,竟显出几分挺拔利落。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身材高挑匀称的她手里拿着个硬壳文件夹,步履轻快,但每一步都显得从容自信。饱满的胸前挂着的工牌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金属夹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光。

那光,直直刺进我的眼睛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瞬间从鼻腔后部涌起,直冲眼眶。

郑刚刚,这是我的刚刚……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她脸上。是她!真的是她!不是墓碑上凝固的照片,是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呼吸的老婆!那张酷似许晴的脸庞,此刻清晰地映在我眼底。她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眼神专注地扫视着车间的情况。

十八年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刚刚经历的墓前祭奠带来的巨大冲击,混合着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像一场失控的风暴在我身体里疯狂冲撞。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血腥味,一声“老婆”脱口而出。

她越走越近。

我能看清她工装上细小的褶皱,看清她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色泽红润的嘴唇,看清她那双明亮清澈、此刻正带着一丝职业性审视扫过我的眼睛。

就在她的目光即将落在我脸上的一刹那,我猛地低下头,侧过身,假装整理旁边散乱的空箱。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

不能让她看见我此刻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复杂,太疯狂,太不像一个初次见面的转运工该有的东西。

脚步声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目光的重量落在我背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刚才,三号线那边,是你处理的空箱?”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但穿透了车间的嘈杂,清晰得像山涧的溪流,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慢慢转过身,尽量让脸上的表情显得平静,甚至带着点新人的拘谨:“是,班长说那边急用。”

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锐利,像能穿透表象。那目光在我沾满油污却轮廓分明的脸上停顿片刻,又落在我刚刚搬过箱子的手臂上——工装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

“一次搬四个?”她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垂下去,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撞击着肋骨。

短暂的沉默。空气里只剩下机器的轰鸣。

“身手不错。”她最终说了一句,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夸赞还是仅仅陈述事实。“叫什么名字?”

“储军。储备的储,军队的军。”我的声音有点紧。

“储军。”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然后,没再多说什么,拿着文件夹,转身继续朝前走去,步履依旧干脆。

我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她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土白绿色的工装逐渐融入车间深处晃动的人影和机器之中。直到那背影完全消失,我才像被抽干了力气,重重靠在冰冷的铁皮墙上,后心一片冰凉,早已被冷汗浸透。指尖的颤抖再也抑制不住。

刚刚。我回来了。

这一次,那场2005年8月10日老婆去孕检的劫难,我绝不会让它重演!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雏形,在我剧烈跳动的心脏撞击下,开始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