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鹏城启程

  • 云溪夏日
  • 乂欧
  • 2695字
  • 2025-07-10 18:34:58

鹏城的冷气似乎还黏在皮肤上,人就已经被扔进了云溪村的蒸笼里。林远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最后一个走下那辆喘着粗气、漆皮剥落的小巴车。

车轮卷起的黄尘扑了他一脸,混合着浓烈到呛人的青草、泥土和某种动物粪便的气味,瞬间击穿了他鼻腔里残留的、属于城市清洁剂的淡香。脚下的路不再是光滑的瓷砖或柏油,而是坑洼不平、嵌着碎石子的土路,硌得他崭新的运动鞋底生疼。行李箱的轮子陷在松软的泥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抬头望去,一片片依山而建的黑瓦木屋,像被随意撒在翠绿山谷里的旧积木。巨大的榕树垂下气根,蝉鸣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盖过他因疲惫和不适而加速的心跳。

这里没有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目光芒,只有原始、蛮横、带着湿黏汗意的夏日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一切。“阿远!这里!”外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穿透了蝉鸣。她站在一栋老木屋的院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脸上是刀刻般的皱纹,眼睛却亮,朝他用力挥手。

林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拖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外婆的手粗糙而有力,一把接过他的箱子,又自然而然地伸手想摸他的头。林远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顿了顿,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晃了一下。“快进屋,热坏了吧?外婆给你凉了绿豆汤!”外婆的热情像这天气一样扑面而来,让他有些窒息。院子不大,泥土地面,角落堆着柴火,一只芦花鸡咯咯叫着踱步。木结构的房屋散发着经年的木头和潮湿混合的气味。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洪亮的声音炸响:“哎哟!桂香婶子,这就是你城里来的大外孙啊?啧啧,真白净!像个读书人!”一个皮肤黝黑、嗓门极大的婶子端着个簸箕走过来,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打量着林远。不等林远反应,她蒲扇般的大手就重重拍在他背上,带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小伙子,多高啦?城里好不好玩?”她凑得很近,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和浓烈的汗味让林远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只想后退。外婆笑着应和。林远只觉得那拍在背上的手印像烙铁,那洪亮的嗓门震得他耳膜嗡嗡响,那过分的亲近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勉强扯动嘴角,喉咙里干涩地挤出几个字:“阿…阿姨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外婆似乎看出他的窘迫,解围道:“阿远刚来,累着了。阿远,来,帮外婆剥点豆角,晚饭炒着吃。”她把他引到屋檐下一片小小的阴凉里,那里放着一张小竹凳,面前是一个沉甸甸的竹筐,里面堆满了翠绿饱满、还带着清晨露水气的长豆角,旁边放着一个空的大铝盆。

剥豆角,这个指令让林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这似乎是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一件他能理解、并且看起来“干净”的事情。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立刻在小凳上坐下,笨拙地拿起一根豆角。指尖传来豆角表皮微凉粗糙的触感。

他学着记忆中妈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掐掉豆角两头坚韧的蒂和筋,然后“啪”的一声脆响,将豆角掰成两段,放进盆里。动作生疏,效率很低,但他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实验。豆角断裂时溅出的汁液沾在手指上,带着青涩的植物气息,这比刚才村民身上的汗味和牲畜的气味好接受多了。

他低着头,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一筐豆角和指尖细微的动作。这是他的避难所,隔绝了刺耳的蝉鸣、灼人的热浪,以及那些让他无所适从的热情目光和肢体接触。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水花四溅的声音由远及近。

“阿婆!我回来啦!”一个身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院子,带起一阵裹挟着溪水凉气和泥土味道的风。林远下意识地抬眼。一个男孩站在他面前,约莫比他矮半个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还在往下滴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颊因为奔跑泛着红晕。他只穿着一条半湿的旧短裤,赤着脚,脚丫子上沾着泥巴和草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像云溪村雨后洗过的天空,清澈明亮,此刻正充满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兴奋,直勾勾地盯着林远。

“哥!你就是城里来的哥哥吧?”男孩咧嘴一笑,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山泉般的活力。他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林远旁边的小板凳上,溅起几点泥星子。小板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林远身体瞬间绷紧了。男孩身上混合着河水、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如此浓烈而原始,和他努力维持的“洁净”空间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手指捏紧了刚掰断的半截豆角。陈野完全没注意到堂哥的僵硬,自来熟地抓起一大把豆角,手指灵活地翻飞。他剥豆角的方式和林远截然不同——动作大开大合,速度飞快,豆子有时会像小炮弹一样蹦出来,滚到地上。他一边剥,一边侧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远,带着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热情。

“哥!你剥快点嘛!”陈野催促道,声音像欢快的溪流,“剥完了我带你去溪里摸螺蛳!可好玩了!水凉丝丝的,石头底下藏着老大个儿的!”他兴奋地比划着,手臂几乎要碰到林远。溪水?摸螺蛳?林远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浑浊的河水、滑腻的石头、还有可能潜伏的可怕水虫。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低下头,更专注地盯着手中那根可怜的豆角,仿佛要把它看出花来,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不…不用了…我帮外婆剥豆角…外面…太晒了…”他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哎呀!豆角啥时候剥都行!”陈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林远的手臂,带着湿漉漉的凉意,“溪边树荫底下可凉快了!走嘛哥!我教你,可简单了!”那一下触碰让林远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一缩手,刚剥好的豆角差点掉在地上。他脸颊微微发烫,是窘迫也是抗拒,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陈野看着堂哥几乎要把脸埋进豆角筐里的样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城里哥哥好像…很怕他?为什么对玩一点兴趣都没有呢?他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忽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哥!你看!”陈野献宝似的把一只沾着泥巴的小手伸到林远眼皮底下。他摊开的手心里,赫然是一只通体翠绿、后腿强壮有力、正微微颤动着触须的——大蚂蚱!“啊!”一声短促的惊叫不受控制地从林远喉咙里冲出。

他像触电一样猛地向后仰去,连人带小板凳差点翻倒。那只翠绿狰狞的昆虫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带着原始森林的恐怖气息。竹筐被撞翻了。翠绿的豆角如同断线的翡翠珠链,哗啦啦滚落一地,沾满了院子的泥土。林远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眼镜歪斜,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惊恐未定地看着陈野手心里那只还在抖动着腿的“怪物”。陈野愣住了,看看手里无辜的蚂蚱,又看看地上狼藉的豆角和吓坏了的堂哥,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蒙上了一层真切的困惑和一丝无措。院子里的鸡被惊得扑棱着翅膀跑开,外婆闻声从灶房里探出头来。热浪裹挟着泥土、豆角和受惊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林远身上。他看着一地狼藉的豆角,又瞥见陈野那不知所措却依旧清澈的眼神,一种混杂着挫败、委屈和更深层隔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紧了心脏。

这个暑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