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共进朝食

除了六大院,落潮内城的一切都跟普通都城没什么差别。

要说唯一的差别。

关赤玉挑了一筷子面入嘴。

跑堂的小二,拉货的小贩,掌柜的,掌勺的,卖簪卖花卖菜卖酒的......从上到下,举目所及之处,全是女人。少有些男人,也不过零星穿插其中。或是同二三妇女同行,又或带着小女孩。关赤玉匆匆踏着晨雾来,一头载进五院的时候,还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真正的落潮。在今天,倒是有了更深的感悟。

陶敏华从刚刚到现在,话少了许多。往日晨课,二人去饭堂,陶敏华自然是要奚落她几句吃得慢,吃得少。今天倒是一反常态,只管埋头嗦着面,不发一言。唯一不变的是陶秩使的食量还是两碗起步。

想到这儿,关赤玉小声地笑了出来。

“嗒。”面前的筷子搭在了碗上。陶敏华抹了嘴,一只脚踏在另条木凳的脚枨上,倚着身子看她,像只酒足饭饱的大猫。

“你想吃糖炒栗子吗?”

关赤玉停住筷子,她上一次吃板栗,是什么时候?

很模糊的记忆河流里,有一个名字让她迟迟没有回应。

白漱月。李怀渊口中的,让关赤玉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

“多谢秩使好意。”关赤玉摇了摇头。

“啧。”陶敏华一撩袍子,才不管她劳什子的愁绪,懒得同她多说。招了招小二。

“去,杨记给我买点炒栗子。”陶敏华抛了几块舟符。小二留了句多谢秩使,就往外跑去。五院周围的商铺没有不认识陶敏华的,为人豪爽,时不时给点舟符做打赏也是常有的事。

关赤玉哑然。这人向来强势。

不到一炷香。

一碟剥好的栗子就这么放在了关赤玉面前。

“。”今天是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热乎的才香。”陶敏华抛进嘴里。烫的龇牙咧嘴地说。

看着剥好的栗子,如何也推脱不得,关赤玉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软糯的栗子在唇齿间溢出一阵香甜的气息。

确实好吃。

“如何?”关赤玉没注意,从她开始夹板栗时,陶敏华便一直撑着下巴看她。

“好吃。”关赤玉笑了笑,熟悉的,令人想要落泪的味道。

“讲究。”陶敏华用下巴点了点,她用筷子夹板栗。

“我认识个人,也同你一样,喜欢用筷子夹板栗。”陶明华露出一点怀念的神情。

关赤玉失笑,有些怔忪。白漱月尤爱栗子。刚入宫伴读还见不到李垣的时候,下学她就同白漱月去郊外跑马,白夫人知道二人回来总要溜去买点炒物,索性让家里的厨子学了这门手艺。她最喜欢拿大栗子做彩头,跟关赤玉挑筷子玩,赌点关赤玉从宫里捞到的赏赐。

有一年,李垣赐了一柄宝剑,就被她赌了去。

白漱月夹栗子又快又准,还常常把关赤玉的筷子挑到地上。她在榻上咯咯笑关赤玉的哼哈二将“弱不禁风”,仿佛就在昨日。

那是关赤玉唯一的少女情谊,虽常一身男装,但是漱月偏爱称她玉娘。

“但是,她死了。”

但是,她死了。

李垣从来就没想放过白家。

“节哀顺变。”夹栗子的手停住了,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嘴里的栗子变得粘稠涩口。

最后,那碟栗子被陶敏华打包起来了。嘴上又说看不惯关赤玉夹板栗作派,念着要留给自己吃。

刚出店门。

一队人马说时迟那时快地从二人面前疾驰而去。陶敏华下意识地护住了关赤玉。

领头的马尾高束,一身黑衣。路过关赤玉时偏偏侧了侧头。关赤玉便跟一双招人的桃花眼对上了。奈何,断眉上有一处刀疤,肃穆模样只徒生薄情。

“嚯,好大的威风。”陶敏华努努嘴。

“那是谁?”关赤玉往领头人的方向看去。

“二院的闫大掌事。”

多雨时节,拱桥的石阶湿漉漉的。

陶敏华抖了抖袖子,没有踩上去,望着石桥上的关赤玉,扬了扬头道:

“记住啊,下次晨课,这身衣裳洗干净,给我还回来。”

也不待关赤玉反应,便一跃消失在桂花游廊中。

进了符金苑,账房们忙着打算盘,关赤玉落了自己的座,抬眼就捉到了贼眉鼠眼偷瞄自己的曲箫儿和钱串儿。

说来也是缘分,这一高一胖的姐妹俩儿,自从发现关赤玉气魄非凡,硬扛陶敏华魔鬼特训之后,对关赤玉的崇拜之情就只涨不跌,更何况,最近她还常常私下给同房的姐妹开小灶。

抽出木箱里小册子——她近来为账房整理的简易笔记,字迹清晰,例题由浅入深。她摊开某页,唤来了曲箫儿,指着说:“今日算这题,遇到不懂的做个记号,晚点给你们讲。”

账房虽然分了几间屋,但是关赤玉这间的姑娘几乎都是一个床铺的,初时,一张抄题纸都快传烂了。后来,关赤玉索性就让她们传抄母本了。

虽然不到半月,但是关赤玉渐渐也发觉了,这些姑娘虽然没有接触过真正的算学课堂,但对数目的敏感度很高。她的心底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倘若真的教一教呢?说干就干。关太傅用收买人心的第一步:练数学题。

她的题出得巧,又有意思。今日是两家人争酒进货,明日是农妇捉鸡养兔,总之一间屋子里活干完的姑娘,私下都在比赛谁更快,最后算出答案的,就得给阿玉烧洗脚水。关赤玉想到昨天晚上床前的洗脚水,又忍不住笑。偶尔有没活姑娘,还会来关赤玉案前问几句题。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你们在抄什么?”

众人一抬头,自从那日发过脾气之后,再也没见过人影的金如意正傲气十足地立在门前。

钱串儿最扛不住事儿,慌里慌张地收草纸,却偏偏一着急,本子和纸都落到了脚下。

金如意的目光先落在桌下的册子上,缓步走了进来。捡起册子,翻了翻。脸色可谓是变了又变。想到符金苑正缺人缺得紧,陶敏华又天天揪着这人跑步,害得她为了补账复检好几日没睡好觉,就气火攻心。正想拿关赤玉撒撒气。却在扫到关赤玉身上那件衣裳时,熄了。

屋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金娘。”几个账房赶紧行礼。

金如意却没理会,盯着那衣裳看了片刻,眼神说不清是冷是暖。

她缓缓开口:“这衣服不是你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大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关赤玉低头瞧了瞧衣服,斟酌一番:“我自己的衣服污了,陶秩使借我救急用的。”

“她倒是大方。”这话听着硬梆梆的,关赤玉抬眼看着她。

金如意收回了目光,把本子放在了钱串儿的桌上,“这么有精力,不如哪天抽个空,给苑里的姑娘,都讲讲题。”

看来金如意早就有所耳闻了。这话一出,倒是让屋里的空气变得轻松了起来。

“金娘!阿玉她的题可有意思啦!”

“算法也俊!”

“思路特别灵活。”放了口,这群姑娘可憋不住。金如意瞪了众人一眼,“停!”

“真把符金苑给你们当学堂用了?”金如意眼见着脸又要往下沉。

“谁要是敢把活落下了,”她翘着根手指,在屋里转了半圈。

“十遍九九歌!”异口同声地答复,让金如意破了功。

她腰一扭,又风情万种地抬帘,走了。

关赤玉的心却没有这般轻松,她没说话坐了回去,陶金二人对她态度大变,似乎跟这件衣服脱不了干系。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袖口的暗纹。换上之时,她就发现这件衣服跟普通练服不一样,如果她没有记错,这纹饰分明跟那日江乱银袖上的一模一样。

是渡者的浪纹,绝非陶敏华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