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灯火渐熄,霓虹灯如同被我亲手掐灭的烛火。
我躺在卧室里,头顶那盏老吊灯摇摇欲坠,灯罩内积满了死去的飞蛾。
手机在枕边“嘀”地亮屏,冷蓝色光芒像手术刀的反光——
【任务 N-7-031许悠悠梦魇指数 9.8】
我点开详情,七行字像七根冰锥扎进心脏:
1.患者:许悠悠,七岁半。
2.创伤:三年前,幼儿园三层滑梯检修口盖板松动,她坠入三米深的维修井。
3.诊断:双腿粉碎性骨折,胫腓骨开放性断裂,植入钛合金钢钉十二枚,终身携带。
4.噩梦循环:滑道化作漆黑隧道,尽头是旋转的钢齿,吱嘎碾碎空气,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再次断裂。
5.心理病灶:二次受伤恐惧、拖累家人的负罪感。
6.任务目标:降低恐惧值至 3以下,植入“再试一次”的勇气。
7.备注:本次梦域为“坠落型”复合噩梦,需同步进行感官置换与记忆缝合。
我用指腹摩挲屏幕,像替谁擦去泪痕,随后点击“接受”。屏幕熄灭,房间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闭眼,听见自己心跳与系统提示音重叠——
【意识剥离开始,3、2、1……】
像石块坠入深井,我跌进了梦里。
夜色像被我泼了墨的丝绒,风钻进鼻腔,带着铁锈和消毒水的涩味。
我站在废弃的游乐场里,摩天轮只剩半张轮廓,旋转木马被藤蔓勒住脖子,木马空洞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我。
正中央,三层滑梯笔直插进夜空,铁壁漆黑,深处传来断续的哭声。
我抬手,掌心亮起淡蓝光晕——这是“修梦者”的标识。
我一步步走近,鞋底踩碎枯叶,脆裂声像骨头折断的回放。
顶端,悠悠蜷成小小一团。
她穿着医院浅蓝色病号服,膝盖以下被白色支具固定,支具表面布满抓痕——那是她在梦里无数次想拔掉钢钉的证据。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睫毛上悬着泪:“别过来!滑梯会吃人!”
我停在两米外,单膝蹲下,让视线与她齐平。
“我不是来推你下去的,”我说,“我是来修滑梯的。”
我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指尖渗出银蓝光粒。
光粒像萤火虫,又像液态金属,落在滑梯表面。
黑铁开始褪色,锈迹卷曲剥落,露出夜空般的釉质——深蓝、群青、黛紫,层层晕开,仿佛我把整条银河灌了进去。
滑道内部,旋转的钢齿发出不甘的吱嘎声,齿尖崩裂,化作星屑,重新聚拢成一条缓缓旋转的星轨。
悠悠睁大眼,瞳孔里第一次映出光。
“我要先拆掉你的‘坠落’。”
我闭眼,调出系统模板库,“滑翔”模块加载:风速 3.2m/s,托举角度 27°,背景音为夏夜蝉鸣与远处小提琴。
我把模板像贴纸一样“啪”地按进梦域。
滑梯顶端的风向立刻变了——不再是阴冷下行,而是温柔上托。
悠悠却往后缩:“我怕……”
我绕到她身后,双手托住她肩胛,掌心传来细小颤抖。
“我数到三,我们一起飞。”
“一。”风卷起她细软的发梢。
“二。”星轨开始闪烁,像在倒计时。
“三。”我轻轻一推,自己也跃入滑道。
失重只持续了半秒,气流便托住了我。
滑道四壁化为透明穹顶,满天星斗尽收眼底。
我们像两片纸飞机,被夜空的手掌托着,掠过流星带。
一颗流星拖着钴蓝尾焰擦过悠悠脚尖,她吓得缩脚,却忍不住笑出声。
那笑声像气泡,从水底浮起,轻盈得几乎透明。
我侧头看她,系统界面上,恐惧值正飞速下坠:9.8→7.5→5.1→4.2。
尽头,星轨张开成一道发光的门。
我们冲出门,悬停在一座看不见的桥。
桥下万家灯火,桥上站满了人:
穿淡紫色毛衣的妈妈举着“悠悠加油”的灯牌;
爸爸把康复绷带折成纸飞机冲她挥手;
幼儿园老师推着蛋糕,蜡烛是七支荧光棒;
同桌小胖举着气球,写着“等你回来一起滑”;
隔壁单元的金毛犬戴着飞行员护目镜汪汪叫。
他们齐声喊:“悠悠,加油!”声音如潮,托住她小小的身体。
我牵着她走到桥中央。桥面像水面,每步都荡起涟漪。
父亲蹲下,张开双臂:“宝贝,跳过来。”
悠悠低头看膝盖——支具不见了,露出两道淡粉色疤痕,像两条卧在皮肤下的幼龙。
她伸出脚尖,桥面轻晃。
我蹲在她身侧,声音低而稳:“你不需要跳,你可以走。”
她深吸一口气,一步步前行,虽慢却稳。
当她的掌心贴上父亲掌心,系统提示音清脆响起:
【恐惧值 2.7任务达成】
我抬手,在星轨上画下一枚创可贴形状的记号,像把梦的裂缝轻轻粘好。
梦将尽,我蹲下来,掌心贴在她发顶。
“等你醒来,钢钉仍在,但滑梯已不同。”
“有何不同?”
“它会记住你今晚的笑,所以不会再咬人。”
她伸出小指:“拉钩。”
我勾住她短短的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星轨发出最后的光,梦境如潮水退去。
我被强行拽出梦域,意识重重跌回成年躯壳。
我在床上弹坐而起,冷汗浸透背心。
手机屏保仍是那片夜空,可锁屏下方却多了一条未读视频——系统自动把它命名为“Memory_Clip_2009”。
我点开,画面像被水晕开的旧胶片,晃动的镜头里,走廊的顶灯一明一暗,男厕的绿漆门牌在画面里闪了一下。
镜头推进,画面定格在最后一间隔间。
隔着门板,我听见自己九岁时的声音——
“别过来……求你们别过来……”
那声音抖得不成调,像被风吹散的纸。
镜头切到门缝下方:半截断掉的门栓垂死般晃荡,外头的影子像一堵墙一点点逼近。
“小结巴,带钱没?”李狰的声音钻进麦克风,钝得像生锈的刀。
画面里,我的影子缩成极小的一团,膝盖顶着胸口,背脊死死贴着瓷砖。
心跳声被手机麦克风放大,砰、砰、砰,像鼓槌直接敲在耳膜上。
就在影子即将淹没那团小小的我时——
嘭!!
镜头剧烈抖动,门板猛地被踹开,铁铰发出垂死的尖叫。
逆光瞬间灌满整个画面,短发炸开,像一团带刺的光。
宋栀闯进镜头,校服领口别着半截折断的圆珠笔,笔身裂口在灯下闪着冷光。
“都给老子滚!”
她的声音劈头盖脸砸下来,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镜头晃了一下,我(九岁的我)愣愣抬头,满脸泪痕。
宋栀蹲下来,与我平视,手腕内侧那枚蓝色“Run”被汗水晕开,像一条正在奔跑的小河。
“还能走吗?”她问。
画面里的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气音。
宋栀没再废话,伸手攥住我后领,一把把我从污水里拎起。
镜头剧烈晃动,画面转向走廊——
灯管闪烁,她把我半拖半背,脚步声与心跳声混在一起,越来越远。
视频戛然而止,手机回到锁屏界面。
我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指尖微微发抖。
那不是照片,是记忆文件,是系统替我保留下来的第一人称视角。
记忆像被这一把拎出深渊。
污水味、血腥味、闪光灯的惨白、李狰的笑声……全部倒灌进脑海。
却又在下一秒,被她腕上的“Run”切成两半——
一半留在过去,一半被她拖向走廊尽头的光。
“别回头看。”宋栀的声音混着心跳在我耳边轰响。
我听话地把脸埋进她肩窝,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可我知道,那扇门,已经被她踹碎了。
天将亮时,系统反馈:
【许悠悠 05:10醒来,主动要求进行康复训练,并向父母提出“想再去滑梯顶端看看风景”。】
配图里,女孩坐在轮椅上,钢钉仍在,却笑得像捧住一束光。
我走到窗边,晨风吹起窗帘,带着夏日草地的气息。
恰似十二年前,宋栀牵着我冲出厕所后,走廊尽头敞开的窗。
我低头,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下最后一行字:
“噩梦修复完毕,返还记忆一枚。下一次任务,把‘Run’写进更多孩子的梦里。”
远处,第一缕晨光爬上滑梯顶端,像给整座游乐场镀上新釉。
我合上手机,听见心里那声“咔哒”——门锁,彻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