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505年,佩雷特季,帕泰安特月,第14日,
下埃及,迈杜姆
傍晚的天空并不阴暗,而是有一种明丽的蓝色,群山在夕阳的照射下,染上了一层层薄薄的红晕。
田园一片青翠,鸟语花香,草木葱茏。山间的密林里盛开着野芳,五彩斑斓,争奇斗艳,犹如一个个欢乐的精灵。风儿轻轻拂过,野花翩迁起舞,远望就像是一片彩色的海洋,涛涛泛起了波浪。
在连绵起伏的小山包上,一排排低矮整齐的木屋错落有致,屋舍前后,朵朵粉红的桃花缀满枝头,一簇簇,一树树,似红霞飘落,艳雨纷飞,沁人肺腑。
俯瞰迈杜姆的黄昏,宛如天河里坠落了一弯金色的月亮,亲吻着故乡的原野,从炊烟袅袅的村寨里,不时地传几声狗吠鸡鸣,仿佛是一个遥远而朦胧的梦。
乡下人家的可爱孩童在落日余晖下,身披彩霞,于交通的阡陌与广阔的草场上,无忧无虑地嬉戏玩闹。田园生活虽然单调而千篇一律,但这种亲近自然、返璞归真的情趣,也是不可多得的奢侈。
孩子们人手一支藤条,兴高采烈地上下挥舞、比划着,羊群在生机勃勃的广袤草地中愉快地奔跑,时而上了小丘,时而又下来,无论走在哪里都像给无边的绿毯绣上了白色的大花。
那些小丘的线条是那么柔美,就像只用绿色渲染,不用墨线勾勒的图画那样,到处翠色欲流,轻轻流入云际。在这优美的意境里,连自由自在的鸟儿和羊群都有时候静立不动,好像在回味着田园的无限乐趣。
不知不觉,孩子们一起来了河边,奔腾不息的伊特鲁两岸青山相对,蒹葭翠翠。小羊俯身饮水,孩子们则有的驻在河畔久立四望,有的盘着腿坐在草坪上低吟一首奇丽的小诗,静静享受着安然恬淡的春光。
七岁的穆诺梅特作为这些所有孩子中最年长、最权威的一个,是其他人膜拜的对象,因为机灵的她常常能想出个主意或是琢磨一些新鲜有趣的故事,哄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忽然,她直起身来,把胳膊举到半空,抖着手中单薄的纸莎草纸,率先打破了沉寂:“我这里有个神秘的好东西,你们想知道吗?”
孩子们都一窝蜂地拥上来,把她团团围住,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道:“额韵,是什么呀?快给我们看看!”
“我这里有一封信!”穆诺梅特故意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是茜塔瑞赫敏写给我阿玛的!”
“那这封信你是从哪儿找来的?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孩子们七嘴八舌,打破砂锅问到底。
穆诺梅特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哪里能认得懂信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面对孩子们接连不断地问题,急得抓耳挠腮,但她终究还是顾及着自己的脸面,继续装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迟迟不语。
孩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胆地猜想着书信的来源和内容。
“好额韵,求求你了,快告诉我们吧!”六岁的潘纳瑞好奇心最重,迫不及待地恳求道。
“这信是我从额莫的化妆盒里搜出来的!”穆诺梅特叉着腰,趾高气扬道,“但信里面的内容我不想告诉你们,就是不告诉!”
孩子们满怀希望的眼眸瞬间暗淡了下去,一时间都泄了气。直到塞尼穆特凑在伙伴们的耳朵旁悄悄低语了几句,孩子们才再度兴奋起来。
这是,调皮的潘纳瑞听了塞尼穆特的悄悄话后,突然站起身,冲穆诺梅特做了个鬼脸,狡黠地笑道:“怪不得额韵不想告诉我们呢,原来是你自己不识字!”
其他孩子听了潘纳瑞的话,都笑得前仰后合,纷纷拍手叫好,吹着口哨,起哄架秧子,给穆诺梅特当场就弄得下不来台。
穆诺梅特哑口无言,自知颜面扫地,一下子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她把信发狠地摔在地上,追着潘纳瑞就要打。
潘纳瑞见势不妙,看穆诺梅特是真的发火了,自己或许难逃一劫,只好服了软,连连告饶。围观的孩子们也是连拉带拽,好话说尽,好不容易才阻止了这场战斗。
穆诺梅特这才把纸莎草纸递到了塞尼穆特手里,嘟囔着:“我的确不知道这信里面写了什么,所以才故弄玄虚的,德欧,现在就由你告诉大家吧!”
塞尼穆特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展平了这张来自圣都的信件,仔细阅览了一遍,就出口成章道:
“亲爱的拉摩斯:
你好!劳你挂心,我们一切都好!一家人在瓦塞特的生活虽然也有艰辛和不尽人意,但总体来说还是顺风顺水的。近来连年风调雨顺,收成大好,真是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填不满的谷仓!去岁,我的妻子又给家里添了个可人疼的小女儿,她后来被圣都的富户人家挑中,当了乳母,倍受封赏,化解了我们的奔波劳碌为温饱的烦恼,当真是双喜临门!目前我的家境虽然称不上锦衣玉食,但富足安乐是绝对不成问题的。承蒙阿蒙神保佑,我儿女双全,家庭美满,怡然自得,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谢谢你在惠风佳节的专程拜访,不久我们全家就会返回迈杜姆和大家团圆了,与你们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会把我们与乡亲们分开!永远不会!我真心期待这一天会快些到来啊!”
孩子们对年仅五岁却冰雪聪明的塞尼穆特,那断文识字的出挑能力颇为欣赏,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大加赞许道:“这么长的信你竟然可以一字不漏地读出来,塞尼穆特,可真有你的!”
当孩子们正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拔时,塞尼穆特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信,脑子在飞快地旋转着:“你们谁知道乳母是什么?”
“乳母是奶妈的雅称,这个人呢,就是除了额莫和你最亲的人!”伊洛斯毫无疑问地笑道。
塞尼穆特俊朗的模样和聪慧灵活的头脑,总是深深吸引着伊洛斯,所以她总是很热心回答这个小弟弟的任何问题。
“除了额莫以外和你最亲的人?那不是阿玛、阿古、额韵、德欧或者是奴恩么?”塞尼穆特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着,又歪着脑袋反问起来,“奶妈,我为什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呢?”
“啊!奶妈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雇佣得起的。听我额莫说,只有出生在很殷实人家的孩子才会有奶妈,因为他们的母亲不会亲自养育他们!”伊洛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嗯?为什么?”塞尼穆特半信半疑道。
这个问题显然已经超出一个六岁小孩儿能回答的底线,伊洛斯面对塞尼穆特的问题,亦是无言以对:“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啊!”
“那……”森穆特正想再次发问,一声喧闹打断了他的思路。
“对了,这封信的落款儿呢?”潘纳瑞极不耐烦地问道,“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塞尼穆特认真看着信,实事求是道:“是额齐格塞索斯特里斯!”
“这位从未谋面的额齐格终于快回乡了,看来不久我们全镇的人都那欢聚一堂,真是太好了!”孩子们欢呼雀跃道。
然而潘纳瑞却撇着嘴,满脸轻蔑的神情,他再次挑衅,刀锋直指穆诺梅特:“哈哈哈,感情你偷了长辈的信在这儿显摆,居然还稀里糊涂地搞不清楚它是谁写的!简直太可笑了!”
穆诺梅特百口莫辩,又气又急,当众哇哇大哭起来。
塞尼穆特下定决心和他一争高下,遂挺直腰杆,理直气壮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坏人,为什么欺负我额韵,你说呀!快说!”
“我可没欺负她!”潘纳瑞强词夺理地狡辩道,“穆诺梅特本身就是个爱哭鬼!”
“谁说的!谁说的!刚刚是谁磕头作揖地求饶来着,这会儿转过头来又羞辱我额韵?我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塞尼穆特怒目圆睁道。
说罢,他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顺手就朝潘纳瑞砍去。
潘纳瑞正忙着得意洋洋,怎能注意得到这块从天而降的石头,他来不及躲闪,被石子砸了个正着,头上顿时高高肿起了一大个金包。
潘纳瑞捂着头,疼得滋滋歪歪,再也忍不住眼泪,嚎啕大哭起来:“臭小子,我阿玛是迈杜姆的镇长,我回家就把今天的事儿告诉他,你等着,让我阿玛来找你算账!”
“随你说去!镇长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塞尼穆特冷嘲热讽道,“你总是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这点儿骨气?”
其他孩子虽然吓得不敢言语,但都打心眼儿里佩服塞尼穆特的敢想敢做,仗义执言,于是向他投来敬重的目光。
潘纳瑞终是自讨没趣,像只狼狈的野狗,夹着尾巴,哭哭啼啼地逃走了。
潘纳瑞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草地上胡跑乱钻,还没跑多远,就与迎面而来的米海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米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潘纳瑞,满腹狐疑道。
潘纳瑞却满心恨意,恶狠狠地瞪了米海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过身,抱着头向远方跑去。
米海来到那群孩子身边,摇摇头,无奈道:“这个潘纳瑞今儿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别理他!”伊洛斯大声嗔斥道,“一提他我们就来气!”
“好,不提就不提,多大点事儿啊!”米海浅浅一笑,平和道。
“米海阿古不跟着佩瑟先生,来这里做什么?”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这不是顺道儿路过这里么,特意来告知你们,茜塔瑞赫敏现在已经到镇上了,咱们快去迎迎她吧!”米海欣然建议道。
“好呀,好呀!”孩子们振臂欢呼,欣喜若狂道。
茜塔瑞跋山涉水、艰苦卓绝地战胜无数艰难险阻,终于返回了她魂牵梦萦的迈杜姆。
茜塔瑞站在高处,心潮澎湃地向四周远眺,家园故土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温馨美丽,令人望而欣慰。
忽然,像被一阵风吹来似的,远处的小丘上出现了一群马,马上的男女老少穿着各色的衣裳,群马疾驰,襟飘带舞,像一条条彩虹向茜塔瑞飞奔过来,这是乡亲们特意来到几十哈加特外欢迎远客。
见到茜塔瑞,乡亲们立刻拨转马头,欢呼着,飞驰着,在前后左右为她引路。
静寂的原野立即热闹起来:欢呼声,锣鼓声,马蹄声,响成一片,天地上下,处处荡漾喜乐,歌声如潮,古老的迈杜姆镇霎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越来越多的乡亲们快马加鞭,从四面八方赶来迎接风尘仆仆的茜塔瑞。日转星移,已是沧海桑田,尽管时光的流逝洗刷了人们心底青涩的回忆,尽管许多人已不再是印象中那亲切和蔼的模样,尽管人群中还有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大家还是彼此惦记,彼此牵挂,总有说不完的真心话。
乡亲们围成一圈儿,殷勤地与她嘘寒问暖。迈杜姆的全体父老乡亲齐聚在一块儿,熟识的,陌生的,全部蜂拥而至。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总是热乎乎地握着茜塔瑞的双手,暖暖地握住不散。
大家阔别数年,已然话题不同,思想不同,甚至习惯不同,但心却是永远一样。握手再握手,微笑再微笑。你一句,我一句,侃侃而谈,不亦乐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感谢众神!一切安好!别来无恙!
几个孩子也跟随着大人们的脚步,匆匆忙忙地从家中跑过来。
由于茜塔瑞和塞索斯特里斯十几年前就背井离乡,去城里谋生,一走就再没回头。镇上的孩子们对她的印象只存在于家族长辈们的谈话中。
这些孩子只是零零星星地知道茜塔瑞是一位善良、勤劳、朴实的劳动妇女。然而,十余年的圣京生活经历,又为她的身世履历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使孩子们心生崇拜。
穆诺梅特拉着弟弟的手,在拥挤的人群中左挤右挤,才挤到了中间。她站稳脚跟,定神细视,茜塔瑞一身粗布大褂,加上破旧长裤和普通的草鞋,丝毫看不出她和迈杜姆任何平民妇女有什么分别。
穆诺梅特难以置信地思量着:这位赫敏她虽然未曾谋面,但众所周知,她很久以前就随丈夫移居了瓦塞特,时至今日估摸着也有近二十年了,可为何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还是乡下的风格?
按理来说,外出多年的游子就算不是满载着金银衣锦还乡,至少应该风度翩翩、英姿飒爽地荣归故里,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现给情同手足的乡里乡亲。可这赫敏不仅没见有多么光鲜亮丽,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狼狈不堪,她的现实形象,简直与自己脑海里的臆想大相径庭。
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向茜塔瑞做自我介绍,穆诺梅特到底是个聪明的女孩儿,很快她就发觉了自己神情的不自然,遂尴尬地赔笑道:“赫敏好!我是穆诺梅特,这是我德欧塞尼穆特!”
茜塔瑞抚摸着两个孩子红润的脸颊,喜出望外道:“哎呀,我的好孩子们,你们都长这么大了,从前只听过你额齐赫念叨过你们,可是没想到这才几年的功夫儿,你姐弟俩都这么大了,还出落得如此标致,从里到外透出了一股机灵劲儿,叫赫敏好生喜欢!”
穆诺梅特淡淡一笑:“多谢赫敏夸奖!”
塞尼穆特一眼盯住了茜塔瑞手里的篮子,好奇道:“咦,赫敏,这篮子里是什么呀?”
茜塔瑞看着眼前虎头虎脑的塞尼穆特,笑而不答。
说着,塞尼穆特慢慢掀开了篮筐上的花布,大吃一惊道:“天呐,这——这居然是个小奴恩!”
篮子里的小姑娘皮肤粉嫩,五官清秀,笑颜如花,让塞尼穆特顿生怜爱之情。
穆诺梅特凑上前来,一探究竟,欣喜道:“赫敏,这是您的小女儿吗?她竟然如此漂亮,如此可爱!”
“那是当然,因为这是——”茜塔瑞一时兴起,差点将秘密脱口而出,但她马上察觉到了错误,立刻收住了涌到了嘴边儿的话。
一个热情的村民上前拍拍茜塔瑞的肩膀,温和地笑道:“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一家人在瓦塞特的生活艰辛,为了补贴家用,你到一位富户人家做工,虽然薪水高,但你和丈夫孩子都不能日日相见。唉——也实在是难为你了!不过幸好如今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你现在已经平安回到了故乡,幸福的生活将会重新开始,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的!你若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们,不必客气,我们大家也乐意帮助你!”
茜塔瑞的泪水夺眶而出,连连朝乡亲们鞠躬致谢。
拉摩斯迷茫道:“嫂子,我阿古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丈夫至今生死未卜,他的命运何去何从,连茜塔瑞也无从知晓。拉摩斯的一席话,像钢针一般直戳她的心房,茜塔瑞内心翻江倒海,后背直冒凉气,语无伦次道:“啊,你是问塞索斯特里斯吧?他呀,要处理一下那边儿家中的事情,暂时脱不开身,我就带着孩子们先回来了,你放心,过不了几天,你和他就可以再度重逢了!”
“真的么?”拉摩斯喜出望外道。
茜塔瑞多么希望这个美丽的设想就是现实,她佯装欢喜,强忍着心里的苦涩,坚定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村民友好地搭了话:“你们近来都还好吧?”
“托众神和大家伙儿的福,我们都还好,只是孩子们初来乍到地从都市回到乡下,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习惯!”茜塔瑞坦诚道。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大伙儿都可以搭把手,帮衬你!”村民们纷纷热情地表示着。
“好,好,有你们大家伙儿在,我什么都放心得下!”茜塔瑞喜极而泣,与乡亲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时,从河畔、山岗、天云间,传来了一阵阵欢歌笑语。隔壁村寨的街坊四邻奏起清扬的乐曲和优雅的笛声,伴随着清风的脚步,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可闻。
一群活泼开朗的孩子手捧鲜花,敲打着各种乐器,欢欣鼓舞地从远方的田埂山头奔来,笑容灿烂,歌喉甜美,好不热闹。
孩子们热切地为茜塔瑞戴上鲜艳的花环,又争相亲吻她的面庞。茜塔瑞感动得一时语塞,搂着孩子们热泪盈眶。
乡亲们的眼里也纷纷泛起了激动的泪花,一抹抹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悄然浮现。
入夜的乡村,灯火辉煌,一眼望去,仿佛稀稀朗朗地亮着一团团火焰,那是天女闪闪发亮的霓裳。银色的月光为小树林披上一层轻柔的细纱,若有若无的雾气弥漫其间,萤火虫的微光在林间闪烁,悄悄开着烛光晚宴,为广大村民欢呼助兴。
茜塔瑞的心田被温暖和安详静静浸润着,她深信不疑:当经历重重磨难和雨雪风霜之后,前方的道路永远笔直宽阔,蔚蓝的天幕上总是最绚丽缤纷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