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流过黑石峡,进入宁夏平原,哺育了两岸人民,这里依靠灌溉种植,旱涝保收、粮食富足。20世纪中叶,山区农民每逢年馑,饥肠辘辘,拉着小米、山芋、清油、食盐、毛毡,赶着成群的羊只跑川区换粮食。在那个年月,这已成为两地商品互补的普遍形式。当时,运输不便、流通不畅,漫漫西行的路途中关卡林立,换一次粮食千辛万苦,全凭运气的好坏。
1977年,我中学毕业回乡两年了,家里弟兄多、饭量大,生活极度艰难,庄稼十年九旱颗粒无收,父亲坚硬的身子也在长期的劳累中垮了下来。那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浑身无力、痰中带血。家中缺粮少钱,父亲不愿检查,迈着疲惫的步子为生产队放羊。粮食是农民的命根子,“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正当全家人为粮食发愁之时,榜兄提出他的学校放假了,想和我到盐湖揽盐换粮。好主意!我年轻气盛,八年的学生生活毫无结果,开门办学使我回到了农村。在饥饿难耐的日子里,能给家里做一些事情,帮父母减轻一点负担,实属应该和乐意的。准备好了,我们拿上扫帚、簸箕、帆布,带上饭盒、挂面、味精,上午就出发。
从有经验的盐民口中得知,只要下过一场大雨,零星再飘下几天小雨,突然晴空万里、烈日高照,西北风轻轻地吹上几天,这是盐湖产盐的最佳时期。出发的前几天就是这样的好天气,不用说,盐湖里一定长满了白花花、亮晶晶的盐粒。我们兴高采烈地朝着远离家乡二十几公里的铁柱泉盐湖走去,一路听着榜兄的历史故事,谈着笑话,下午时分来到了目的地。眼前呈现出东西走向,一公里见长的盐湖。湖的东南方就是“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时胡儿饮马泉”的铁柱泉,盐湖映衬着古城,绿荫覆盖下的荆棘丘陵,环绕周边茂密生长的牧草,给这丰饶的草原带来了美不胜收的景致。眼前,湖面波光粼粼,人头攒动。早已闻风而来的人们在微波荡漾的湖水里匆匆扫着、背着,湖边大大小小的盐堆在夕阳的照射下闪出银色的光泽。
我们忘记了饥饿,放下鞋子,卷起裤脚,下到冰冷的盐水里。盐粒很尖硬,脚心被蜇得刺痛,那滋味一下子涌上全身,难以忍受。为了粮食,为了稀缺的盐粒,挺着吧,况且下手晚了就很难有收获。鼓足干劲儿、咬紧牙关,榜兄扫,我飞快地端,岸边的空地上,出现了我们劳动的结晶——盐堆。
渐渐地,我觉得一簸箕食盐就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拖慢了我的脚步。这盐端出水就如漏斗,底下哗啦啦流个不停,全撒在衣襟和裤子上了,加上脸上的汗珠混合在一起,不一会儿衣裤硬朗起来,经盐水浸泡像冬天刚冻过似的,不时发出“呲啷啷”的声音。日头偏西了,我和榜兄歇息下来,开始自炊式“野餐”。没有水,在茫茫湖边挖了一个小坑,待里面水澄清后舀上半盒,放在架起的石头上,拾一捆晒干了的刺根,用火点燃,饭盒里水沸腾以后,放进挂面,一盒面眨眼工夫煮好了,盐不用放,水是咸的,没有调料,加味精,吃起来有一股很重的感觉,不管怎样肚子填饱了,一个响嗝胃里全冒出味精的味道。后来多少年,我见不得味精,那次“野餐”给吃着了。夜幕来临,我们铺开帆布,找来石块做枕头,榜兄刚躺下,如雷的呼噜声便响了起来。我却久久不能入眠,野外不知名的禽、兽怪叫声吓得我毛骨悚然,紧紧地蜷缩在榜兄的腋窝旁。
东方泛白,迷迷糊糊,太阳出来,朦胧惊醒。又开始重复繁重的劳动,整整一天,我们的盐堆高了起来,身上的酸痛伴随着内心的喜悦进入了第二天的梦乡。那一夜,我已不管什么叫与不叫,一觉天亮,睡得太香了。第三天上午,榜兄找来了当时大队的拖拉机,我们挥铁锹把盐上到了车厢里,坐在“啼啼吐吐”“哐啷哐啷”的铁牛——55号上,载着满车的丰收回到家中。
父亲、母亲脸上笑开了花,“儿呀,拉回了这么多盐,快卸到这里。”父亲仿佛身子没病了,盐堆旁,就地挖开了个土坑,找来“铡节”(麦草节)用水和泥。盐堆铺上草垫、席子,用和好的泥紧紧裹住,细心地护卫着洁白的盐粒。过了大约十几天,榜兄联系好先前的拖拉机,我们用口袋(羊毛制成的长形袋子)、麻袋装上食盐,放到车上。
那时候,不允许集市贸易,怕关口挡住,等到太阳偏西,我们走川区(也叫西面子)。父亲、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我不曾尝到人生的艰辛,怀着想出远门的迫切、高兴心情随车出发了。整夜颠簸过后,天亮时分到了吴忠,幸好没有关卡,我们紧绷的心放下了。下车来,打问生意不好做,又开始启程,快中午到达永宁增岗,来到我的表姐凤兰家,表姐非常热情,娘家来人了怎么不高兴?她做了细长的臊子面端了上来。吃完饭我们卸下了三十袋沉重的食盐,送走了两位开车师傅,和表姐商量用盐换粮。表姐给我们借来了车子,我和榜兄推着沿小道进村入户。精明的川区人先是挑剔,讨还斤数,后来用小篼、竹篮换上二三斤小麦的食盐(当时五六斤食盐换一斤小麦)。换粮中,他们看得多换得少。村里一群婆姨唧唧喳喳:“老山汉跌了年馑俩,来川区换粮。”还边说边指点,嬉笑不止。我立马绷紧了敏感、自尊的神经。榜兄安慰说,“等着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低标准时,西面子的人饿得向东山跑,我们家的那个吃饭桌就是那时换回的。”话是这样说,可如画的川区年种年收,怎能出现饿肚子事情?眼前我像个要饭人,麻木在嘴上,苦涩在心里。到了高渠村,小车过不去,食盐必须背。榜兄力气大,背了一袋轻松走了。食盐放在我肩上重得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摇摇晃晃挪动一点,前面又出现一段渠坝,道路狭窄,渠水浑浊湍急,再没有其他路可走,“宁可挣死牛,不能翻了车”,横下一条心过吧!走到渠坝中间,我腿一软眼一黑差点栽进渠里。榜兄见状,跑过来接过了盐袋。我镇定后一身冷汗,很是愧疚,边走边埋怨,十七岁的小伙子力气还是这样的不全。这趟运盐,榜兄承担了装卸的重任,我还是个稚嫩的书呆子,心里好不安呀。
到了傍晚,拉来的三十袋盐仅换掉了一袋,这什么时候才能兑换完呢?表姐着急了,乘着夜色来到村南头的老李家,和他商量统销总换,老李过来搬着看了看盐,问了一阵,回家和家人合计去了。第二天上午他来了,同意总换,但斤数必须比零换时要多,有了这家主顾我们求之不得,为了尽快处理,眼前吃点亏没什么。接着过秤,到老李家拉小麦,他家不够表姐家再给借一点,食盐暂时放在表姐家。小麦共装了十二个口袋,齐刷刷立在墙脚处,可怎样运回家呢?这老天也有睁眼的时候,凑巧得很,中午时分,得知盐池王庄马师傅的拖车来了,他们也是到这里换粮。榜兄追上去请求带粮,马师傅答应晚上过来,一切万事俱备。
休息时,我才想到几天来没睡好,表姐又给我们煮了许多玉米,我吃下后喝了冷水,肚子一下坏了,晚上偷偷出去几次,感觉身上发抖,牙关紧巴巴地。第一次出门怕丢人,不敢声张。表姐口中念叨:“表弟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却怎么也不愿吃饭。傍晚,拖拉机到来时,我一点力气也没了,榜兄不明真相,一边用力朝车上抱着口袋,一边愤愤地说:“换粮就是要出力,你来能干啥?”我在边上呆呆地站着,想起为了饱肚子不惜人格尊严,心里委屈极了,眼里泪花不停地打转,恰好在晚上谁也没看见。
粮食装好后,一番热情道别,我们上路了。刚到村口就遇到关卡,好在表姐及时赶到,将挡卡人连说带笑推到家中,我们才得以脱险。坐在拖拉机上,回想这趟川区换粮经历,在我年轻的心里抹上了一道深深的伤痕。路上,轰隆隆的马达声,飞驰而过的汽车声,榜兄呼呼的打鼾声在车厢里回旋。我用手抱着隐隐作痛的肚子,昏昏沉沉一路来到盐池西边的王庄。车停了不大工夫,又遇到了回老家的另一个拖拉机,运气来了,卸装、调换,直奔家中……
小麦拉回来了,父亲好像没病似的从屋里跑了出来,正在门前地里压瓜秧的母亲放下铲子快步回来。父亲问“多少装(袋)?”“十二装。”“一家六装。”“哈哈,我的儿能办事了,咋换回了这么多粮?”是的,这在父亲的生涯中,换回的小麦的的确确是最多的一次。我说:“爸爸,我有病,肚子坏了。”母亲听到后,忙让我上炕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他们卸粮的吆喝声以及说笑声。
过了几年,从表姐凤兰处得知,老李让放在她家的盐,不好兑换,川区地下潮湿,盐粒水分多,大部分变成了块状,袋子底下的盐全部融化,老李看到这情景反悔了,要赔偿。表姐不让步,她据理力争,“做过的买卖,放出去的马”不能纠缠。老李争辩不过,和表姐大骂一场,并且拒还表姐的小麦,表姐吃了现成亏。
就在这一年,我的命运出现转机,招生制度的改革使我榜上有名。如今,我到了城里,走川区司空见惯,但不是换粮。改革开放,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已把过去为了吃饱肚子,偷偷摸摸跑川区换粮的桩桩往事掩盖在历史的大幕之后。集贸、超市走近了群众,看到丰富的市场,琳琅满目的商品,谁会想到为了口中之食,历经磨难、费尽周折的山区农民?但是,在我记忆的深处,却时不时泛起层层波澜。
2003年3月于盐池
(此文刊登于《盐州文苑》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