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形象是那样的清晰、亲切。却已离开我整整二十年了。多年的风雨征途,历经了无数沧桑变故,母亲还在我的睡梦中,在我闲暇的意识中忽隐忽明地出现,好似母亲远去了行程,铁了心不和儿女见面。有一次梦中我偶遇了母亲,哭喊着、埋怨着,这么多年,母亲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没有任何消息,为何连个招呼都不给我打呀?让我思念的好苦!哭声搅动了旁边的妻子,推醒后,原来是一场梦,然,泪水打湿了整面睡巾……
童年时,我贪玩好动,疯跑、跳跃、藏蒙蒙、捉迷藏、猜谜语,还兼身形模仿。每次玩的浑身无力,就扑进母亲的怀抱呼呼大睡。母亲呵护我而骂跑了其他兄弟姐妹,我是母亲的宝贝,因为在我上面早逝了一位姐姐,她把失女的悲痛化作双倍的母爱给了我。走外奶家,母亲喜欢领着我,骑着毛驴要翻过好几座大沙头,路只有狭窄的沙蒿空隙,有时候突然惊飞不知名的鸟雀,我会打颤,心跳害怕得厉害。而母亲将我紧紧搂到怀里,一边打着驴屁股一边安慰我:“不怕、不怕,翻过沙头就快到了。”其实还远着呢。沙头上长满密密麻麻的冰草,还有沙蒿、辙条等冠帽很大的草。有时候我想草底下趴着什么?一下子蹿出一条大灰狼,或者狐狸、黄羊什么的,该把我吓个半死。母亲也是个胆小人,但她不停地鼓劲、安顿,我心里逐渐实落了,可汗水随着毛驴的颠簸浸湿了衣裤,母亲搂我的手也是湿漉漉的。沙头终于过去,眼前是大刺圪垯湾,连绵数公里的荆棘长在宛若馒头的大土丘上,四面一望无垠,唯独中央一片开阔地,一口水眼井渐行渐近,这是周邻四社羊群牲畜饮水的地方。干渴难耐,母亲吊上水,洗净了手,捧着让我喝,我迟疑,嫌弃怎能用手捧呢?推辞了一阵又难挡咽喉的焦渴,抿上一口,闭着眼睛咽下了咸咸的井水,就再也不喝了。到了外奶家,外奶的热情,母亲到娘家的喜悦,我一股脑儿都顾不得,领着表哥、表弟疯玩起来。
故乡富有沙漠,不缺的是一个又一个沙坡头,玩性十足的我在沙头上滑车、栽跟头、打沙洞,隔着沙头长呼短吼,兴趣盎然,乐此不疲。玩得昏天暗地,忘记了日落,忘记了吃饭。母亲站在房屋后面的沙梁上,撕破嗓子,呼喊我的乳名,我这才怯生生地跑进了家门,母亲拿起来笤帚打在我身上,其实一点也不疼,但我已泪水涟涟。母亲一把抱着我,摇着身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家里的饭食十分清淡,兄弟姊妹多,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总是给我留下一点。有时候黄米干饭没有菜,母亲给我偷偷翘一点猪油拌在米饭里,我一上口那个香呀,真是人间美味。吃惯了嘴,天天哼着要猪油拌米饭。有一次实在没米下锅,母亲抓了仅剩的一把小米放在锅里熬成了粥,年幼无知的我,喝了一口寡淡无味,哭着要在米汤里拌猪油,没有粮食的煎熬,以及儿女众多的操劳一下子把母亲惹怒了,家里连粮食都没了,哪来的猪油?抄起铁锹追着朝我冲来,我大喊一声“小姐(二姐),快点来,妈打我了。”小姐一下子蹿到我跟前,用身子护住了我,可腿上重重地挨了一铁锹。我明明知道是为我代罪,却啼哭不止。后来得知母亲深深自责了多日,后悔从来没打过我,那天气糊涂了,把娃打倒了怎么活呀。
童年的我活泼而又多病,三天两头病在炕上,朦朦胧胧中,母亲为我盖被、熬药、烧炕,还做照着碗底的稀饭,细细的面条喂我。有时,发烧昏了,嘴里乱说一阵,待醒来后又看到近在咫尺的东西好似十分遥远,就像望远镜倒过来看一样。我十分恐惧,那时的经济及医疗条件落后,母亲相信迷信,肯定地认为是哪个披头野鬼或亡故亲戚“趟”住了儿子,忙着喊来父亲为我叫魂。从厨房一直喊到大屋,喊我小名“回家来”,父亲应声“回来了”,直到我睡的炕前,用那干裂的手在我头上、身上连捋三遍,意为魂附上身,再无病灾,万事大吉。有时候叫魂不灵验,母亲又想起了出米疹子——她把一碗米倒在箩里,分出三小盅,用手帕包住,舀上一碗水,食指蘸水在碗口上划十字,然后在我的头上、身上粘三下,揭开手帕,碗里有倾斜的米角处抓上三撮米出来,撂到水碗里,三小盅米连续三次,让我朝碗里也吐三次,再用食指搅动,将水蘸着在我前胸、后背、额头、双脚、枕头边上划十字。待手心划上十字后,用双手搓,意为搓散病疾,并让我睡在枕头上。端来的水碗要拿出去倒掉,倒水的方向就是倾斜的米角处的方向。回来后,箩里的米、碗、盅、手帕都放在缸沿上,让缸里的水照着,祛病会更快点。有时还用七个豌豆送汤、汗毛吹灸等民间祛病法治疗。说也奇怪,经过母亲的整治疗法我的病见好了。
一次我得了麻疹,整天活蹦乱跳的我一下子又进入了昏迷状态,还时不时伴有抽搐、惊厥,脸色紫青,眼珠后翻。这可吓坏了母亲,她从厨房抬来了半袋食盐,满把满把抓起砸向屋内的各个角落,用力赶着“鬼怪”,使其无藏身之地。待白花花的盐粒落满炕上、柜上、地下的时候,母亲微微喘了一口气,再用给成年人的办法帮我“送头”,舀一碗水,拿两双筷子,一把菜刀,在我睡躺头部的前方放下,蘸湿筷子,用刀背,在身上、头上摆绕着,念叨着,连续多次,将筷子插立碗中,手抓一撮米撂进碗里,一刀把筷子打出去,端起水碗,下面铲点土放入碗里,我朝碗中吐三下,将水倒在外面,碗拿回后扣在锅台上,筷子立在上面,再到病人跟前让其翻身侧睡,菜刀压在枕头底下。过了大约一刻时辰,我全身出现了米粒大小的红疹子,麻疹终于出来,我的病觉得好多了。母亲见状,歪倒在炕沿边,清秀端庄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情。
童年的我身材矮小,病魔缠身使我无缚鸡之力。病好后还要背起背篓捡拾柴根、牛骡驴拉下的晒干了的粪便,为的是给众多兄弟姐妹做饭烧炕。背沙蒿柴是常见的事,一背柴从沙窝背出来要歇缓数十次之多。更苦的是拔苦豆子,那时,川区用苦豆草压稻田,做肥田配料,到了冬天整车拉回。山区夏天储备,以斤秤重量记工分,家长拉着孩童帮忙,增添工分。每到艳阳高照的中午时分,疲惫极了的我不知怎么挪回了家中,这时母亲早已准备了清凉肺腑的冷开水,咕嘟咕嘟一气灌下,排解了困热乏,母亲端上了香味扑鼻的饭菜。
夏日里,往往盼望一场透雨,滋润生长的禾苗五谷丰登,偏偏烈日高照,大地一片枯焦。母亲组织儿女用“摸水碗”的游戏方式祈求下雨。抽一个摸水小孩蒙着眼睛,面前放上水碗和灰碗,让小孩匍匐爬行触摸,摸到灰碗表示刮风,摸到水碗预示下雨,然后用泡湿了的毛巾打小孩的背,小孩啼哭雨就要下了。其他玩伴上房用水冲洗“瓦槽”,为即将到来的雨水做准备。那个摸水人就是抽不上我,爱哭的五弟非他莫属,打哭了能哭整整一上午,据说哭的时间越长雨下的时间就会更长。
隆冬到来,母亲一个人为全家十余口人烧炕、煮饭、拆洗衣被、缝补穿戴,闲暇时看着儿女“改蹦蹦”(一种用细绳套在手上的游戏)的变幻莫测;“吃羊拐”(用羊骨放下接起的游戏)灵活精准;“赶毛驴”“争上游”“打对家”“捉老呆”“扣王八”(扑克牌游戏)的妙趣横生,母亲常常紧蹙的双眉舒展了,时不时加入进来。有时还改换项目,出几道谜语让儿女们猜,什么“高高山上有朵蒿,蒿里钻个大狸猫”“四方毡,圆圆被,木匠娃在里面睡,铁匠娃来开柜”“石灰搪墙(抹墙)没缝子,里面钻个黄杏子”“半个碗撂过涧叫你撵你嫌远”“憷憷毡(不平展,有褶皱)憷憷被,憷憷婆姨里面睡”“长方台上一碗水,鸭子过来摆摆嘴”等等。每到这时儿女们争先恐后地猜着,猜对了给一个捏腮帮的奖励。
少年我追求学业,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阶段进入当时的人民公社中学学习。学校离家路程远,学校条件差,每逢周六下午,母亲站在屋后的沙梁上翘首瞭望,远远看到我回来了,欢笑招手飞快地向我走来,问长问短,拉入家中做最好的饭食让我享用,不管是否正点吃饭还是哥哥姐姐在家没有。周天我挺着鼓鼓的肚子,带着大包小包,在母亲湿润的眼光中启程。假期来了,帮着干点活,给羊场的孙姓羊把式当“羊哨子”(羊群前面不让羊快速行进的小孩)。羊吃稳了,我掏出随身带来的书籍翻开看,不知不觉迷入其中,羊群绕开,我已浑然不知。“把式”大骂了,脏话侮辱话竹筒倒豆子式出来了。长这么大还没听过如此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肺气炸了,下工回到家里大哭不止。母亲受不了,要找“把式”理论,“这么大点人,能挡羊就不错了,还这样欺负。我儿咋了?看书是好样的,他那残疾儿子想看还没能耐呢。”说着冲出门外,被父亲劝了回来。
家乡的水井有十几丈深,东方泛白的时候,父亲赶着毛驴驮上两只木水桶,为全家人打水,一趟水驮回来,太阳已一竿子高了,还要赶生产队上工。假期了,我自然是家里的一员劳力,个子低身体弱力气小,家里哥哥姐姐分家的分家,外嫁的外嫁,母亲身子骨也瘦弱多病,再没有第二个帮衬之人。我担起了家里的拉水活,一大早赶着驮着水桶的驴出发了。到了水井沿十分害怕,驴蹄打滑不愿意上冰,我捧来沙子牵强让驴站上。整捆子的井绳与桶子放到井里,往下一看黑乎乎的,像一个张开大嘴的魔口。我用力将灌满水的桶子朝上吊,一下、两下,整整数了十六七下才看到了水桶。这时已气喘吁吁,好在水提上来了,忍着手的剧痛与刺骨的冰冻将水灌到了木桶,驴身晃了晃。这两只大木桶要装四十来桶小桶水,什么时候能装满,我茫然了,咬咬牙再来。不知是第几桶水往上吊的时候,没了力气,脚一滑,井绳随着井沿像划铁轮似地迅速下去,我顺井绳半个身子滑到了井里,脚却挂在驴腿上,驴惊了,顺势朝前一跑,把我拉出了井口。好险呀!寒冷冬天我一身虚汗,瘫软在井旁边。清醒后,驴也不见了,我蹒跚着走回家,母亲看到先我一步的驴及背上的木桶,抱着我泣不成声。我休息了几天,还是坚持打水,直到成功。母亲时时叮嘱,让我处处小心。
招生制度改革后,我已进入青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师范院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喜疯了,一边笑一边叨叨:“你瞧,全公社只考了三名,里面就有我儿子,哈哈。”父亲却愁容满面,一向身体康强的他,出现了身虚腿软,间接咳嗽,痰中带血。家里没有劳动力,拿什么供养这个儿子?放弃机会不让上学的念头渐渐笼罩在父亲心上。母亲知道后,咆哮了,父亲说不过,两人拳脚相加。后来母亲睡倒了,父亲慢慢默认相许,我顺利走进了学校。
参加庄严隆重的开学仪式,接着军训,整齐划一的课堂教学开始,学子生活步入正轨。母亲开始犯愁,家里仅有的一点现钱打发上学,接下来上学费用怎样筹集。父亲的反对不是没有道理,眼看自己身体有病一天天干不成活,家贫如洗,哪里有钱供养?母亲起早贪黑拾布条、骨头到供销社卖钱,积攒鸡蛋到邻近石油基地出卖。一次卖完后匆匆返回,乌云已笼罩了大半个天空,毛驴套载的小胶车不听使唤,行至离家四五里的路途中,霹雷闪电,倾盆大雨,迎头而来。母亲走时单薄衣衫怎么抵挡住如注的暴雨,震耳欲聋的雷声早已吓坏吓昏了母亲。那头拉着母亲的白灰色毛驴猛遇大雨停着不走,在母亲的皮鞭催促下又折头向相反的双井梁跑去,母亲俨然不知。紧急关头,在附近放羊的小伙子新娃奔跑过去,掉转了方向,将母亲送回了家。母亲挨雨受惊,一连高烧数天才逐渐好转。又到供销社买了核桃,放到炕洞里烤糊,拨出核仁。据母亲说,吃了烤糊的核仁有利于肠胃,能促进消化,准备带给我在学校食用。多年后,我才得知这一切,感恩之泪如泉涌。
刚参加工作,母亲处于身体、精力最好时期,过度生育及家庭贫困使母亲连续生病多年。母亲的身体好转也可能是完成了六个儿女的婚姻大事,还有四个儿子没有成家而自愿自觉坚强挺立的结果。看着母亲行走如风、办事利落、精明强干的样子,我打心眼里高兴,每次周末回去,母亲忙忙挑选最好的西瓜,做拿手的刀削荞面,还要关心操劳我的婚事。
我工作的地方远,离县城一百多公里。清一色的纯爷们,当时年轻,心高气傲,对对象的考虑只想着非城镇户而不在范围内。那时的城镇户在农村人看来是天上的贵族,住房、户口、供应粮优越于农村,当然有工作的城镇户女孩更难奢望。我工作环境简陋,条件差,交通闭塞,母亲考虑到这些情况,托人到处打问,经过几次的失败后,我终于答应找一个有文化的农村姑娘。条件降格,母亲马上为我选中了目标,接下来母亲亲自照面把关,履行完繁琐的婚姻程序,我和一位长相姣好,但婚前从没谋过面的姑娘成为夫妻。母亲了却了心愿,又马不停蹄地为我下面三个弟弟张罗对象。正当母亲精力充沛地完成“父母操劳儿妻”的神圣使命,父亲得了癌症,已到了晚期,不久撒手人寰,母亲精神崩溃,眼睛因泪水而染上严重眼疾,哭声中自言自语,“我不能倒下,还有三个要媳妇的儿子呢!”母亲确实没有跌倒,以她非凡的气魄,女性难有的毅力撑起了失去父亲的天空。这时她的脚步更快了,三年娶了三个儿媳妇,凭着一生的威望,借债完成了所有儿子的婚姻大事。
争强好胜的母亲总是闲不住,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屋漏偏逢阴天雨。本来虚弱多病的母亲还在超负荷地运转,体力实在支持不住了,栽倒在炕沿下,经检查是脑出血,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卧床治疗一年以后基本能站立起来,但身体已经成为残废。父亲走了,母亲身上担子重若千斤,她虽儿孙满堂,但孤苦伶仃,家家的繁忙以及儿孙的远离,使她每到夜晚一人孤零零地住在空寂的房屋之中,缺少烧炕煮饭的柴草、煤炭,往往半夜一人裹住被褥呆呆坐到天明。寒冷、害怕笼罩着一个又一个不眠长夜。到了中风不能自理时,又在七个儿子家中轮番居住。身不由己,心无定日,儿孙满堂却过起了轮流漂泊的生活。
1995年,暑热开始,母亲去世的噩耗传来,儿女心碎悲痛,亲人祭悼,举家缟素,抱恨终天。此所谓“日落西山难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啊!没能尽好孝而亲人离去,养活了众多儿女没过上好日子,泪水伴随自责匆匆抬走了母亲。
母亲一生携家带口、勤俭清贫、历经磨难;母亲一生节衣缩食、抚养子女、费尽心血。母亲的干练、好强留给了后人。小时候,尽管子女众多,狭窄的屋里总是保持着洁净与温馨,母亲不落后于人,农活、家务活样样在行,子女的衣服缝新补旧规整得体,不得破烂邋遢,一手上乘的针线活赢得左邻右舍的赞誉。
母亲生活中的喜好是剪纸,她所剪的窗花逢年过节贴于方形木格的窗户上,映衬出全家喜庆的气氛。儿时的我每当看到五颜六色的窗花,心里总是那样的愉悦、欢快。
母亲剪纸构图严谨、造型生动,在富有想象的思路中,采用随意而又顺乎自然的装饰线条,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整套剪纸是母亲的艺术语言,也是母亲巧妙创造的艺术结晶。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以及自然流畅的艺术特色。
母亲剪纸以花卉、字画、孩童、飞禽、走兽、昆虫为主,形神兼备、玲珑精巧、式样各异,体现出民间艺术的魅力。
1962年,盐池县推荐母亲到北京参加民间艺术会议,并带上剪纸参与展览。由于家里儿女多拖累大,母亲未能成行,遗憾地失去了一次学习交流、观摩展览的机会。
母亲中等身材,端庄的音容笑貌留给了昨天,萦绕在今天与明天,母亲用一生的爱哺育儿女,用清瘦的体态扛住了生活的艰难困苦,母爱的伟大犹如浩瀚的大海、巍峨的高山,让我赞叹,仰之,思之……
2014年12月于盐池一中家属楼
(此文刊登于《盐州文苑》第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