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岁月不饶人,说什么岁月无情之类的浸润之谮,可我倒是觉得岁月是一位百世之师,教我既要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生活不止追求物质,更要关注精神和灵魂。
城中村深夜如此静谧,连做梦都感到不寒而栗。我记忆中的房东是那样桀骜不驯的活在这世上,沉眠在虚无寂灭的春天,芳草爬满她的坟茔,不胜荒凉。她心里没有旭日阳光,也没有薄暮云霞。她一生中从来没有一个缟纻之交。直到我父亲成为她生活中的忘年交好,她才改变脾性。他们互赠信任和爱心,多像素心如简的慈母孝子啊。父亲的才华雅致和诚恳幽默,给了她余生最温馨的快乐,伴她度过命运安排给她最后的三年时光,她的健康一直不太乐观,人却变得笑口常开,刚开始对我强势吝言的专横跋扈转而烟消云散,犹如拨云见日,这充分体现在她对我的慈蔼和欣赏方面。想起她和当年的董叔,怀念我的两位房东,我历练的心灵犹如静海余晖的挽歌,唱给岁月中消失的回忆。
父亲的仁爱之心,善化了她的嚚讼,拯救了她的孤独。
在我幽静的记忆深处,她生命的最后三年,是作为租客的我印象中最珍贵的回忆,亦是父亲最遗憾的情愫。刘奶奶时常在我家与父亲促膝而坐,谈天说地,共研彩票,父亲的人品受到房东器重,自然有特别待遇,其中,默许父亲今后免交房租费的将伯之助,教人羡慕称奇。她以古道热肠的母爱给予父亲的关切和恩惠,令我感怀备至。父亲边做饭边照顾她聊天,我向来静心临习书法时不受打搅,我们同在屋檐下相处一堂,耦居无猜,融融泄泄。父亲和房东奶奶很投缘,他们的友谊高塔,非一朝一夕建成。
有一天,老奶奶请父亲挥墨书写一封告状信,父亲旖旎峻峭的行楷毛笔字闻名街巷,从此每逢房东请教问题,事无巨细都听信父亲出谋划策,久而久之,这成了他们的感情交流方式,彼此间的友谊升华到精神上的依赖。两个愤世嫉俗的保守主义者像杵臼之交,煮茶啖饭,感慨人生,情同母子。兴致高昂时声振屋瓦,思想观念的共鸣像志同道合般神会心契。
“自西学东渐以来,现代年轻人媚洋崇外,世风日下,逢年过节都是洋味,除了我们这些老古董,一辈子还铭记传统节日,哪有几个年轻人把炎黄祖宗的规矩当一码事?”
房东哀叹连连抒怀一番后,父亲手捧打火机,敬给她一根游泳牌卷烟,腾绕烟雾显得空气凝重。父亲正神会心契的酝酿即兴打油诗,精辟而诙谐的脱口而出:
“BJ每年过春晚,
富人过得比密甜。
穷人不如解放前,
歪嘴和尚乱念经,
黑猫子说成白虎精。”
房东虽是高中文化水平,但这首打油诗,不拘平仄韵律,词句诙谐通俗,老妪能解,言简意赅。她连连称妙,赞不绝口。我抓准灵感即兴蘸墨,铺采摛文,犹如神来之笔。
“你们请过目,好诗配好字,这叫妙不可言!”
我原字不漏呈上一纸诗文打趣说。
父亲肃穆的上下端详寻味,指着右行咬文爵字思忖,心满意足品评道:“字写得马马虎虎,法度不严,结体扁平,重心低,因而连带关系轻飘。你记住,笔法的方圆藏露艺术表现,就像为人之道,不能刻意突出方劲古拙,你看‘年’字与‘和’字都写成了悬针竖,这就是你平时临习楷书,功底不够扎实的原因,才显得中锋力道轻浮。”
我听得格外认真,父亲拔口烟,继续讲到:“细细读来,我分析首行句式,缺乏生动,词不达意,应改为‘BJ年年闹春晚’,太对啦!”。
屋内闲情雅兴和乐融融,堂外炊事蜩螗百无聊赖。依门谛听的宋婆婆不请自来,她是个不折不扣,尽人皆知的吹牛皮大王,见人闲聊就喜欢喧宾夺主的话匣子。隔壁谈笑风生,她怎能甘愿寂寞?她慢憨蠕动,瘸拐着肥硕丑陋的圆形臀部,自恃其才地笑眯眯坐在床边,谁还能不对她的插科打诨表示牵强附会呢?
“你们说的太对啦!但我要说的比你们更清楚。我觉得呀,人与人的差距太不公平啦!”话说一半,她警觉性的回头打探一眼,然后继续压低嗓门儿,睥睨一切的说;“爹娘老子还不如儿子媳妇养的阿猫阿狗值钱。”她这是在骂不孝子。
他们爱说啥反正跟我没关系。好比,谁能改变鼹鼠遁穴盗粮的自然法则呢?日月星辰与四季风情并不因宇宙寂暗而失去光和美。但宋婆婆世故厌烦的百舌之声,一定是落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你别再板命念经哟!牛头不对马嘴,胡说八道。”
房东呱唧呱唧撵她走。宋婆婆想显示什么呢?她自恃高明钻牛角尖的神经质人格,究竟是什么引起的呢?我无法从荣格的人格分析心理学,或休谟的人性论中找到答案。她愈发炯炯逼人的傲慢,和自怨自怜的哀伤,像氤氲笼罩我心理。她就是想发泄仇恨吧。她恨自己不能稳稳当当走路,让人不那么讨厌她,像三姑那样唯唯诺诺,做个哑巴该多好,可怜的老母亲把悲苦命运归咎儿子不孝,她对曹国华的诅咒有多歹毒,就对曹爹爹的冷漠有多狠心。愿神来濯净她的灵魂吧。让她不以自己的尊卑好恶,去不公平对待他人的品性,也不拿自己的少条失教去当做施舍同情的筹码。
最纯粹的永恒是撒旦,最脆弱的人性是傲慢无知,结论是没有绝对。
宋婆婆的悲哀就是缺点大于优点。老一辈的农村人都是占星家。他们是最接近宇宙奥秘的人,也是最杞人忧天未雨绸缪的人。在朝齑暮盐的残缺阴暗生活中,她每天锲而不舍,晨观云霞,夜卜星象,以此调节心情适应作息,儿媳妇一向信赖她的特异功能,认为她比天气预报还要灵验。早点铺的生意好坏多半取决于天气,宋婆婆提供这份劳而无功的服务,显得大材小用,却有关风水财运,毕竟生意差对赡养她的人无益。我听她传授过一点皮毛,至今受用。
她曾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天上星星跳,风雨就来到。
街坊邻居们出门上班,洗衣晒被前都习惯咨询她,仿佛卫星围绕恒星运转,把她当做半神仙,老书生最感兴趣的,是询问她阴晴吉凶。尽管如此,她还是遭受着不公平对待。
那时我的经验世界很天真,我读每个人都是一本故事书,唯独宋婆婆是一本光怪陆离的悬疑书。在我含混不清的想象中,如此寒碜怪癖的残疾老太太,竟有古希腊哲学家的本领,无怪乎曹爹爹嗔怪她老巫婆。她和恍惚迷离的三姑,活像暗藏犄角上的蝙蝠,目光敏捷,神出鬼没,充满寒气逼人的秽暗气氛。
这栋魑魅魍魉的“老妈堂”,像腐臭的泡菜坛,终年散发着昏天暗地的卤酱味和夜壶的骚臭味。孤僻扰攘的三个老古怪,像乌烟瘴气,熏天暗地。可我无法逃避,只能逆来顺受。四书六经里讲的长幼尊卑礼教,不可不敬。从她们仨性格中,我看懂了现代人的病状。
生活经验和读人心智是一门深奥学问,我在人们眼中是一个文质彬彬善解人意的听话好孩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争不骄,不忮于众。察言观色,不露意见。清静无为,慎独自律。
当我虚心倾听他人推心置腹畅所欲言时,他人也乐于如孩子般对我投以信任和友爱。我从中发现环境因素会改变人的性情。比如成人的童心未泯,有时是天才的个性,有时也可能是弱智。
与人交流吸纳见识和智慧,从人们的心理和生活故事中,我读懂了底层人的心理病。历史存在主义和文艺精神世界像一位虚怀若谷的老师,启迪我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认识世界的关键要谨记,成见和苟同都远离真理,只有襟怀坦荡和客观笃实,最契合格物致知的朴素态度。生活的智慧源泉,像树叶光合作用,奥秘无穷。我始终铭记于心,念念不忘。我朦胧感到,在时代潮流中孤独求索的人生憧憬,如塞尚的后印象派油画,以永恒形式表现古典约制。仿佛那是可预见的自己,又是难以扑捉的形象,像迷雾中隐约可见的背影,从远处向我不断呈现清晰面目。只是那距离很迷茫,很久很久。我就在云雾缭绕的时间丛林中寻找自己。现在他已有了存在的实证,初步形成我的感性意识。我在内心想象着他的世界,和我的人生有何关联意义,那个介乎浪漫主义与道家理想之间的我,像古树蕴含月光大地的神秘灵性,像放浪形骸之外忠于自我的猎人。我既看不清也想不懂。他时常出现在我梦里,以某种精神力量支撑我追求生存和发展,指引我,规范我,最终成为我自己。我的每一段人生历程都是一次自我的认知。
通往歌唱家的荣耀舞台,照亮我的青春梦想,激扬起崇高情怀。
蔡甸区傍晚时分,络绎不绝的客车,运渣车,菜农摊贩,鱼龙混杂。过路人穿梭在坑洼不平的公路间,灰尘铺满郊野田地和水泥厂。沿街摊贩集市,延绵在荒僻的棚户区两旁。夕阳下的奔波,那是我庸碌的青春啊!
快到王家湾了,我的心是这样低沉,颠簸拥挤的公交内,载满面无表情的工人,农民和大学生,他们像打蜡的石膏般冷漠,眼神像耷拉的卷帘,倥侗欲睡,像戴着手铐脚镣的纸人飘飘荡荡。特殊座位上,一位年轻母亲抱着熟睡的幼童张望窗外,温柔甜润的双眼像长在山谷里的葡萄,她的顾眄神采偶尔掠过我死灰的愁绪,恍惚泛起我心中丝丝绵绵的涟漪,多么震撼心灵的风景啊!余晖镀亮了她飘柔的长发,多么恬静的微笑,她像这沉闷浮躁世界里的一朵水仙,细微的母爱多么慈蔼娇美,一个女人从妻子到母亲多么不容易啊!她久久侧脸望向窗外,我隐没在挨山塞海的人群中,赏心悦目注视她,母性的美丽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公交到站了,旋即我被无意识引入鱼龙混杂的张家湾夜市,混淆在人头攒动的潮流中。每当我忙完一天工作,坐公交赶回家的路上,灯火阑珊的世界,仿佛像一首回肠荡气的英雄主义色彩交响曲,澎湃激荡着我情怀中无以复加的诗兴乐感,一个人的孤独也是自由,多么美妙的夜晚啊!多么璀璨的星空啊!我想象自己是一条鱼,遨游于缤纷深广的海底,那里有珠光宝气的宫殿,圣人仙班荟萃一堂,在盛大的珍馐琼醴中,载歌载舞,那里是诗人哲学家和歌唱家的精神归宿。
街市繁闹的气息,像海底鱼群,翻腾着泡沫。而我四周岑寂,仿佛隐匿在无何有之乡,除了激情迸发的诗意,和胸中酝酿的音律,浮生世界本来物外皆空。城市掠影中,那些可见的存在稍纵即逝,我的遐思追溯着历史印迹中不朽的名字,那是张之洞的汉阳传说。时间的足迹像锈弃的炼钢石,退变的街道,后现代人涌上公交车,掺合着香烟和汽油味。我换乘公交走入紫阳公园,夜深漫漫,我踽踽独行。观赏唯灵论的水中镜月,在绵延着广玉兰和樟树簇拥的梅园小路上,湖边参天古木发出窸窣婆娑声,像微醉的巨灵,吟哦摇曳。我思泉奔涌,灵感即来,作诗一首:
惠风拂柳夜清灵,
轩榭连廊月铭心。
我沉迷伫视阒暗中的光影,梦幻像浩瀚星海中引航归港的灯塔。凡有象征希望的地方,总能拨动我灵魂深处的琴弦。
夏日记忆的纷扰白昼,如水纹荡漾般消逝,意志和表象如空冥夜色,渐渐消逝了。银色粼波静如水月,如迷茫般忧伤,给落魄的彷徨拷上桎梏。清凌凌的褶皱波纹徘徊悠荡,这一刻,我惶惑优思如憔悴噩梦倒映湖面,多少个孤独夜晚,我曾在此凝视对岸幽深密林,亦真亦幻的湖面,楼影憧憧,我心灵感到前途暗淡,经历生活患难,我多么渴望这谜似的夜晚有一处安宁的避风港湾。夜幕星河幽兮溟兮,这无限深邃的虚空,弥漫人间。
悠长的石灰堰村斜坡路,满目狼藉,一辆远光灯刺眼的出租车,缓缓驶过。老街道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照在一只被碾碎脑袋的死猫上,凶手是那辆计程车司机吗?哎!多可怜!那人真可恶!更让人可悲的是这凄切冷雨的夜晚和我疲惫的身心。潮湿发霉的老社区,犹如路边老屋水井上的辘轳,它锈迹斑斑早已变成苔藓滋生的领地,将它从工具价值中抽离现实。当我走过这里时,我感到石灰堰的命运即将变为铲土机下的废墟,老井上的辘轳,象征抽象的死亡。或许它曾见证这家人的幸福,他们曾在午后屋檐下享受阳光,孩子门围在老人身旁嬉闹。或许很久以前,作为纪念物,一队移民定居到此,延续到我们这一代后,谁也不知道它的故事了。或许它只是一个洗衣做饭用的工具,没有任何意义,纯粹是无人怀念的破铁而已。这就是城中村的命运啊!
历史是我的母亲。
城中村清冷幽静,从工地下班回家的父亲,正在油烟熏黑的窗灯下炒菜煮饭,二十余载的单亲家庭,这是我青年时期,作为一个新生代农民工的生活写照,父亲骨瘦的肩膀挑起了两代人的希望,在艰难而卑微的境遇里,混迹金钱社会苟且存活,尽管现在家徒四壁,无亲无友,但血浓于水的父慈子孝关系,从未因此受损,在那段颠沛流离不分昼夜工作,编织的孤独岁月中,父亲用勤奋幽默和才华生趣,向我展示重建家园的热情,曾给过我莫大的精神鼓励。
这天,是一个特别有纪念意义,值得骄傲的高兴日子,我的父亲,你让我明白家是心灵的归宿,它代表幸福的基本含义。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讲,这是我的信念大厦地基,今晚是我付出汗水收获酬劳最多的一次惊喜,我的父亲,原谅我过去常感到不堪生活重轭压迫我,原谅我曾一度为无人理解我内心世界的忧郁而感到厌恨,那段毫无希望的平庸生活,打压我的才情,蹂躏我的青春。我多想无牵无挂,浪迹天涯,就像我那为诗歌而人生,永远离弃我们远走高飞的亲叔叔,但是我不愿在你每晚做饭等我回家时,只剩下你孑然一身的孤影。每当我热忠倾听,你兴致高昂讲着重建家园的梦想,我内心就像烈酒重温。我的父亲,感谢你养育我,你在我成长期的迷茫黑夜里,照亮了前进的方向,我感恩的把工资交给你,就像把幸福回报予你。
澍雨来到薄暮,渗入冻土,邀请沉睡的百花参加春天的芭蕾。打扮一新的植物迫不及待生根发芽钻出泥土,湿漉漉的城市散发着扑鼻的芬芳馥郁,迎春花,瑞香,琼花,海棠,牡丹,欣欣向荣,逞妍斗色。花朝月夕,春夜喜雨,楼台清风惊梦,飘雨淅淅沥沥,我栖身卧榻,凝神静听雨中优美旋律,多少个孤独夜晚,我从忧伤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依然沉浸在歆瑶的记忆中煎熬度日。朝朝暮暮深情眷念,像钢针扎进我心里,我已无力再承受这颤栗的泪水,她青春娇美的芳年韶华,不断浮现在我眼前,南疆北国天各一方,茫茫人海何处寻你?闭眼回想已泪流满面。屋檐瓦当下的雨滴密如珠帘,邻家院里一棵枝繁叶茂的琵琶树上,雨水浸润累累硕果,夤夜谷雨长巷空,冥蒙风影月华中。我回忆着旧日时光中的少女,将我麻痹的忧伤倾注在诗歌的慰藉中。俄顷,梦醒时分,我仿佛从三年的沉睡中醒来,却发现在我内心孤独的思念中,只要一想起初恋同学歆瑶,就再也忍不住哀恸的泪水无端的流。在这漆黑幽静的雨夜,渺小的人啊,生活总是逼迫我不得安宁,明天又将起早贪黑,在这行尸走肉的世界,浑浑噩噩谋生计。
这一刻,夜晚独处显得尤为珍贵,只是不知该如何摆脱忧愁。意志消沉的出租屋是我的避难所,思绪的显像管在眼前空无一物。陈朴寂寞的石灰堰,夜晚静的让人惊惶,仿佛一不留神,就进入灵魂出窍的昏沉中,哦,这迷人的自由之夜,请不要抛弃我!请不要抛弃我!
我脸上不挂一丝表情,渴望走向阴沉的铁窗,走向静默的灵魂之窗,抚摸锈迹斑斓的桎梏,我注视着车间窗外无人问津的工厂,小树林新叶团簇。我的心灵在车床进刀削铁的聒噪声中呐喊,令人苦闷窒息,精神受尽忧思竭虑的折磨。我常不得志,仰望窗外天空,冥想在这星球上还有多少穷苦的黎明百姓,像我一样煎熬度日呢!我们这些人的命运啊,只能靠双手奋斗!
现在不知是何时辰,车间里,只有麻木不仁的金属咆哮声,和疯狂散热的工业电扇风,我头晕腿痛,汗流不止,感觉麻痹,永远反复操作车床流水线加工零件。模具钳工杨师傅却在磨床边慵懒抽烟,让人看了恼火!他是老板侄儿,而我们工人却用尊严和血汗挣钱。他游手好闲,而我们只有午饭时间允许在考勤以外轮流休息半小时,我无聊难受的瘫坐在叉车场铜铸件毛坯材料上,泡过期茶叶渣滓喝,久旱逢甘雨般呼吸新鲜空气,禁闭的大铁门内,周末,我们却在加班。外面的年轻人们多快乐啊!中班还剩下四小时,快些结束吧,我日复一日安慰自己。疲倦搭车回到紫阳路老出租楼,空暇的晚上,当破碎的语言和声音回荡在石灰堰的历史夜空,幽静笼罩在陋室审判我的孤独。无规律杂陈的静物像活物在对话。我漂浮的意志变成一只壁虎,从墙内世界钻出现实,爬过桌镜稿纸和菱形杯,然后经过蜘蛛网,爬进书内世界,最后又回到了虚无的定式。我和我的灵魂如是对话。在家的晚上,房东的孙女下班回来,身穿碎花长裙,我听见她熟悉的声音,消失在堂屋,往常看惯了的位置,今晚没有父亲的身影。他还在工地里加班。房东一家正在后堂屋共进晚餐,这就是我与世界联系的全部范畴,古朴砖瓦房像一具晾干的老人皮囊,时间里的人们经过我的脑海,汇聚成一张网,捕捞我的思想之鱼。哦,冥想,你这绝对的独居君王,统治着我敏锐的沉默。
翌日晚六点,父亲狼吞虎咽享用一顿我的厨艺后,我马上又要坐车回工厂了。
“爸,我去上夜班了。”
“坐公交有零钱吧?”
“有,我走了。”
离愁像他搁在烟灰缸上燃息的烟蒂,凝固的虚暗吞噬了回忆,七点半的电车,得赶上又一个夜班,我抖落衣尘,梳理萎缩的惶恐,没有感性的世界,像玻璃窗内的钨光,我久久站在窗前不舍离去,父亲正在抽烟看电视呢,每天依旧专注预测双色球开奖号,我能想象一切,屋里家徒四壁,散发着难闻的酸腐味,这些深刻记忆,让我想来伤感。昏黄的窗前灯光仿佛提醒我疲惫的灵魂,家里永远明亮。
清晨八点早班接岗,交接完机床车刀和产品尺寸误差状况后,我沉重的走出来洗把脸醒神,终于解放了!明媚的夏日阳光下,“天边光景一时新,万紫千红总是春。”
忙碌的居民区老工业园电气公司,“终于下班啦,世界多美好啊!”
我像刚出狱的自由人无比快乐的大声欢呼。
外面的白沙洲胜利村,车来人往,阳光像电磁炉,烘烤着我精神恍惚的睡意,整晚熬夜后,双腿麻痹无力,多么风和日丽的吝啬时光啊,可对清晨回宿舍的夜班员工而言,却索然寡味,他们饥肠辘辘,急着跑去大学沿街门面,大快朵颐。回到家,父亲早已为我预留了一顿早餐。睡到下午起床后,我躺在卧榻上,用复读机播放磁带,欣赏塔雷加的吉他独奏专辑,阳台上晒太阳听音乐舒服极了。落日余晖下,鳞次栉比的砖木结构灰色村落,喜逐颜开的小学生们和自行车铃铛闹成一片,晚霞落在对面窗帘半露的室内,身穿情趣内衣的少女,胜利的鸽子在空中巡逻,形单影只的飞雁掠过夕阳时,它们拉下夜幕,蝙蝠倾巢涌现,盘旋头顶,黑夜像魔窟,暗藏情欲,引诱我神圣的灵魂偷尝禁果。
我弱冠之年日益增强的成人意识焦点,集中凝聚在鱼水之欢的梦幻中,内心的苦痛像喷薄欲出的火山爆发,难忍寂寞。
我记得那是一次艳遇,巫山云雨将我感情理想最珍惜的空中楼阁瞬间化为乌有,高尚人格从天堂堕落人间,肉身的罪恶主宰了美善的灵魂,无神论者的欲念,终究要在羞耻的炼狱中忏悔赎罪。直到我如今年过半百,全心全意侍奉主。我的前半生仿佛漂泊在原罪的渊薮中孤独摸索信仰历程。当我惊讶的体会到,内向的童真初次壮大信心,变成雄心勃勃的外向,展开生命的张力,一个更完美融合激情本质与理性思维的主观唯心世界,将我的感官体验和心灵直觉,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精神快乐程度,这对我今后判断事物的层面和拓新认知领域,从而打破固定逻辑机制的标准,产生了异常赋有活力的创新意义,如果说不知男女之事的人不算真正的男人,那么我不得不说,这次体验就是我迈向成熟男人行列的标志。然而也是一段荒唐的经历,回想起来依然怀有几分处子的遗憾。我记得大专四年制毕业前半年,就陆陆续续有很多能力出众的同学,提前被武汉一些著名的民营股份制科技龙头企业破格高薪招聘,而我的大学三年级期中暑假短工,是在头晕目眩的酒店夜总会当调酒师助理。纵情享乐的富贵场景让我眼界大开,那些锦衣玉食,妖娆迷幻的酒色佳人,无不勾起我幻想报复寂寞的冲动,可我的一本正经显得太单纯了,谦逊自卑的胆小弱势特质与花花世界格格不入,我只是勤勤恳恳不停重复的做好端酒服务和杯具清洁工作,虽每天如此,但未尝感到厌倦。我仔细认真的忙进忙出,也没特别之处,偶尔有一次例外,碰巧遇上一位操广东话的珠宝商大龄女士周总,她特意点名要我值台陪酒,她风韵犹存,穿金戴银,一群冰肌玉骨的高挑佳丽陪衬在她知性优雅的主宾地位下庆祝生日,酒店营销总监亲自指示我,要尽情发挥服务宗旨,满足贵宾一切消费需求。涉世未深,阅人浅薄的我,突然要对付美女如云的魅惑,感觉人生到达巅峰时刻,周总占有欲极强的宠幸我,还财大气粗的打赏我小费,我傻乎乎陪酒陪唱,迷倒在名贵香槟和嗨皮金曲的狂欢烂醉中,结果等我醒来时,我早已单独躺在酒店客房,床尾凳上有她留下的三千元钞票
激情过后的满足感瞬间又变成厌恶,我对她一无所知,感情冷淡。罪恶的羞耻感,像毁灭之锤,粉碎了我纯真年代崇尚柏拉图式的爱。我背叛慎独自律违反道德操守!
我就是这时候才开始染瘾烟酒,越想越失落。我的人格被毁了,区区三千元就出卖了我高贵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