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觉醒

随着年纪增长,我的思想和阅历也渐入式扩宽视野。撇开劳勚的谋生活计,和人欲横流的外界表象,我的文艺世界依然清静逸乐,如魏晋玄风,值得人沈吟章句,放任自流。即使境遇暗如断齑画粥,也不忘遵养时晦。

我二十岁以前的人生,在某种意义上而论,归结为虚度年华,直到重新领悟天生热爱音乐的禀赋,并从内心脱离贫乏劳苦的庸俗事务,转向艺术领域的高级精神生活,半路出家的歌唱家梦想才激发了我的潜能,改变了我的审美情感和崇高意志。我决心发奋练习美声歌唱,立志献身歌剧事业的信念,缘于紫阳湖公园结交的音乐学院良师益友们,无私接受我程门立雪拜师学艺的机遇。

记忆像曙光熹微,熠熠生辉。我一生中最敬爱的音乐导师权叔,他是第一个言传身教,循循善诱,传授我高歌意大利语咏叹调的大恩贵人,更弦易辙的迅速长进得益于艰苦训练,也使我认识到,从前我唱男高音原来不懂运用科学方法,自以为是,师心自用,不知丹田虚弱,坚持扩充肺活量挤嗓飚高音的病垢,幸运的是,在权叔慧眼识人指点迷津的独特教学技巧纠正下,我的男高音气息功底才练就熟能生巧稳健流畅的基础。更让我领略到天高地厚而深感自愧弗如的是,隐居在紫阳湖而不自彰的那些相貌平平的高手,他们身怀绝技卧虎藏龙,绝不是表面上看似的太极武术晨练者和退休老教授。我的歌唱表演很快融入这群知识分子的交情中,并和多才多艺的健身爱好者们打成一片,由此聚集成一个融合历史思想和艺术友谊的快乐大本营。或琴瑟和鸣,或谈玄论道,好一派“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的文人雅士谈笑风生场景,每当这时,郁郁葱葱的园林湖景和神采飞扬的知音识趣,围满梅岭亭榭,观看我和权叔引吭高歌的画面,无不让人赏心悦目。我与音乐世家名校作曲系教授金倪夫妇二位先生的师徒情谊,也是在此相遇的。回想起倪虹老师,她是我今生第二个引路人,也是我道德良知最愧对的恩师。我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神态。

紫阳湖文艺气氛逐渐闻名开来的现象,主要体现在慕名而来的音乐人层出不穷,其中佼佼者不乏权叔和金倪这样的艺术教育家。因此,我幸运认识了雍容尔雅德艺双馨的倪虹老师。

高山流水,音声和鸣的景象历历在目。

她霞裙月帔抑扬顿挫演奏小提琴,宛如清溪潆绕般抒情伴奏,我声情并茂优美演唱《两地曲》,亭台会友,各擅胜场,显山露水,天覆地载,闲云野鹤怀瑾握瑜,知音谙吕,一叶知秋。观众神摇意夺,赞不绝口。一曲接一曲,一山更比一山高,桑中之约引来居民游人纷至观摩,诗礼之家乐不思蜀,金先生乃歌唱家,槁项黄馘,权叔气宇轩昂,我声如洪钟,青出于蓝,我们师徒三高音三重唱《弄臣》第四幕小快板咏叹调的澎湃胸怀,曾经是我在暗淡家境中发奋图强的岁月里,依靠艺术安慰,度过的最灿烂时光,好景不长留,缘来去无意。

金先生惜才,常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以提炼我钢琴弹唱基本功,并承诺引荐我参加高水平的歌唱比赛。我铭记于心,常登门造访,毕恭毕敬,虚心求教,倪老师的热情善良和金先生的风趣幽默,令我受益匪浅。父亲更加鼓励我,他语重心长教育我先为人后成事,专心致志,天道酬勤。

学习工作之余,我每天黎明时分在紫阳湖师从权叔晨练唱歌,傍晚正装亮堂,骑车至司门口江滩路音乐学院教师宿舍,登门学艺。周末随父亲风吹日晒,打工挣钱。每天把时间安排的井井有条。

生活品位似乎朝着目标上升,一切都让我感到充实乐观。

我孤独的激情,在心灵音乐的幸福精神世界,陶冶情操。含情脉脉的温柔月色和默契相投的朝夕相处,融合成钢琴老师和颜悦色口传手教栽培我艺术修养的情景回忆,她手指灵敏有力,犹如月下清溪流过寒竹,琴声清脆如玉,歌声美轮美奂。

夜深人静的武昌码头,澄江如练,音乐学院早已灯明楼空,窗外活泼漂亮的大学女生夜生活,热闹的蜩螗沸羹,钢琴房里只有我和倪老师在练歌。

人穷志强,力争上游。岁月不居,两年勤学苦练终于不负有心人,名师出高徒绝不假,比才艺知高下。客观事实证明,我业余学成的意大利语男高音唱法和钢琴弹奏技艺,毫不比同艺校生逊色。

艺术学院是我朝思梦想的青春理想圣地。金先生家典雅简约,艺术气氛浓厚,院校同仁和民歌新秀荟萃。我和师生们建立起密切关系,在他们的圈子里广交朋友,弥补了高中往事未圆满毕业却自毁锦绣前程的遗憾。虽然攻读数控加工中心专业并非我钟爱的兴趣,但另外,却在文艺青年小天地里收获一点虚荣,也未尝不是失而复得。最开心的时刻,莫过于小迷妹们听我弹唱中国艺术歌曲时,流露出天真的敬仰表情,在老师家度过志趣相投的室内音乐欢乐时光里,我终生铭记金先生箴言:好铁不炼不成钢,即使你有天赋异禀,可是若不积累舞台表演经验,也不能完美展现艺术的精妙。

是啊!我需要时机,恰逢武汉广播电视总台首届武汉之歌大赛,他推荐我报名参赛,倪老师也振奋信心的说,要助我一臂之力!

晚上回家,熟悉的听见父亲跟着收音机民歌《三套车》深情哼唱,我就知道,他正在悠哉悠哉的煮饭炒菜。父亲已是不惑之年,却也是春秋鼎盛。堂屋依旧荜门圭窦,群雌粥粥,早点铺一家老少依旧昼夜操劳,曹痞子依旧颐指气使,吹毛求疵。传为笑柄的三姑呢,自从失恋以来,就再也不敢碰见老书生,好一阵子闭门却扫。

顾彬老死不改伏案书窗的习性。百无聊赖的刘太婆坐在我家沙发上,手摇诸葛扇,嘴上叼着烟,一搭没一搭,眼不离人的自言自语。当我豪言壮志信心满怀宣布,成功入选歌唱大赛节目初赛时,满屋子人都惊喜的神采奕奕。

演绎生涯中成名之路的首秀喜讯,理所当然迫不及待想请教权叔的建议。我们照常在紫阳湖小岛水边古老杨柳树下晨练,未曾想,此去一别,便是经年。君子之交淡如水,河梁之谊,溢于言表。然而自古及今,无不散之宴席,权叔调任上海音乐学院当副院长于翌日启程的消息,自然也早已为金倪老师所知,我记得在那个依依不舍离别的秋天落霞时分,一大帮学生老师与校友艺人还有无名小辈的我,专程等候在天河机场为这位德高望重的音乐教育家送行,登机前,恩师情深义重的寄望我勤勉务实励精笃行,我谨遵教导,感动万分,我肃穆鞠躬,挥手目送他鹏程万里直上云霄。

伯乐一顾,马价十倍。三位老师两年来,全面培养我声乐理论与实践的

综合素质,基本达到艺考生的专业水准。大赛日期还剩一个月,我的课余时间充分转向倪老师的音乐室,她与我单独进行钢琴伴唱节目规定选曲教学,与此同时,还有金博士在学院演艺厅专心致志辅导另外一些参赛大学生练歌,激动人心的歌唱家梦想追求,在李白桃红的青春校园里,一天天与日俱增,每晚就这样热情洋溢的发挥自我。

这期间,父亲在农民工地摊市场上揽到一笔小活儿干,需要我临时做三天小工,借口请假后,我大学时代经历的社会底层生活自传小说,又增加了一篇打工见闻录章节。翻开记忆的书页,形形色色的武昌江滩印象,启发我冥想塞尚的风景画,仿佛昔日自然光影重现。

我站在黄鹤楼上极目远眺,吟咏崔颢和李白的诗,怀念千古风流人物。古老东方冉冉升起的红太阳,光芒万丈,照亮黎明。

壮哉!繁华三镇,气象万千。这是我一生热爱祖国的信念中,崇高艺术理想和历史文化情怀,在我成年以来最早激发的豪壮胸襟。

一天工作从黄鹤楼公园公共休闲卫生设施整顿修缮开始,包工头令我和父亲涂新满园凳椅垃圾桶,除锈刷漆,安装厕所门窗,回收废铁。我和父亲齐心协力,吃苦耐劳,衣衫褴褛,汗流浃背,蓬头垢面,精疲力尽。正午食堂排队打盒饭,浓荫蔽日,席地而眠,这时我又想起权叔他那敦穆轩朗的魁梧身影,多想有朝一日,我们能在上海重聚啊!教授他德隆望重,交际甚广,必将提携我通过人脉捷径进入艺术行道。

收工回到家,晚饭过后,我独登起义门城楼,临池《寒食帖》,挥毫宣纸,笔断意连。夜来风雨,静听天籁,宿夜未眠。黎明初霁,横幅墨韵俊逸遒丽,结体清迈泰然,提顿点按,刚柔相济。父亲深谙词韵乐律,斟字酌句读后有感,题字盛誉:外师造化,内圆心得,阴阳冲和,独树一帜。

我和父亲的三天工资结算后,又接连三天,我日夜培训考取模具制图和数控编程技工等级证,耽误了练歌。奇怪的是,倪老师的亲切感不但消除了我担心受诘责的羞愧,反而因此高兴我能坚持不懈的积极努力,善解人意与宽容谦和的性情品格,是她美丽心灵的内涵。她廿载培养的青年歌手和艺术家不胜枚举,自身亦是师资卓越的海归派作曲家。能唱会写,知性素雅,贤妻良母,尚德育人。她的才华和声誉,是HUB省人才引进计划中的一枝独秀。金博士出生音乐世家,曾毕业于英国皇家歌剧学院。他们留学回国致力于音乐教育事业,同是大学教授,两人同心,情投意合,结为伉俪。虽有荣冠,俭以养德,宁居校舍,弗登春台。清风明月,桃李芬芳。文艺界无不羡慕这天赐良缘。他们秉持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使得教育界倍感自豪。且把友谊歌唱吧,让这冰清玉洁的师生情谊,在我们的心海发出清扬旋律,让音乐的翅膀腾飞梦想吧!

武汉青歌赛海选现场直播如期举行,金博士借我燕尾服乔装打扮,公务车载我们同去汉口青年路。电视台卅层大厦高耸入云,音乐厅甄选秩序严格遵守规则。我们在保安的登记管理下,由旗袍礼宾小姐领进霓裳翩翩的化妆间,导演组摄影师正忙于幕后花絮采访。镜中的我看起来俊秀挺拔,彬彬有礼,面容腼腆,衣冠楚楚。灯光璀璨的红地毯舞台下,早已座无虚席,主持人言辞慷慨,选手整装亮相,赛程规格和奖项政策之荣誉,堪称全国艺术大赛焦点新闻。评委规定,歌手必须在三分钟内自由发挥水平,不限演唱风格,初赛可翻唱任何流行歌曲,复赛曲目选唱湖北民歌,也可取材武汉人文历史风貌,演绎原创作曲,决赛由最后两位胜出者,进行综合才艺大比拼。如此高雅场面,令我不禁感到颠倒衣裳。倪老师含笑鼓励我说:“你的唱功比这些初出茅庐的民间歌手,和资质平平的艺校生都技高一筹,不要紧张,好好发挥。”

我豁然开朗,信心倍增。比赛开始,选手对号入座。金倪老师神情自若的坐在评委席上。我紧张兮兮,激动观赏。这将代表一场学院派歌手与业余爱好者之间的实力竞争。赛况规范肃静,主调民族风。节目导演组聚焦红地毯舞台,来自音乐大学的选手和江湖艺人齐聚一堂,台上短唱即过,精彩层出不穷。女歌手们争奇斗艳,让观众一饱眼福,她们个个都花枝招展娇艳欲滴,能歌善舞,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但是曲调却都千篇一律,绵柔婉转,中规中矩。男歌手大抵多为驻场民谣歌手,良莠不齐,却风格各异,饶有兴趣,或高亢,或低迷,或抒情,或豪放,他们形象特殊,气质修养明显俗不可耐,鲜有出类拔萃者,但正因此而更加贴切老百姓形象。台下嘉宾跃跃欲试,评委心照不宣,默默打分,观众目不转睛,端坐欣赏,掌声该响起时就响起。

时辰愈临近中午,气氛愈低靡。我虚心静观,胸有成竹。主持人上台说:“有请最后一位业余组,男高音选手李怀恩先生,独唱《我像一朵雪花天上来》。”

我按照金老师教给我的绅士礼仪致敬听众。遗憾的是,权叔未能亲临现场。我的老师们喜出忘怀,点头鼓掌,伴乐直截选播高音唱段。三分钟时限的热情高亢咏唱,发挥极致,炫人耳目,声如洪钟,大方得体,顿觉万众瞩目,荣光满面。评委团一致鼓掌赞扬,老师们喜不胜收!海选成功晋级,怀着决赛稳操胜券的信心,我心想,电视机前的父亲该有多么高兴呐!返回路程畅通无阻,我们旗开得胜,欢声笑语。专车途经长江大桥时,我又一次浮想联翩,陶醉在黄鹤楼与龟山电视塔隔江相望的壮丽风景中,久久观望。倪老师开心的说:“我们拢共有八人,正好每人一句,吟咏崔颢的诗《黄鹤楼》,如何?我先开头吧。”大家兴高采烈,各擅胜场,依次朗诵: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波澜壮阔的史诗情怀,在我心灵中应景而生。天空自由广阔,鸿鹄高远,江城雄伟,九省通衢,中部崛起,感慨万端。展望未来,凌云壮志。世界之大,异彩纷呈。人生如梦,何不潇洒走一遭?想起我那四海为家的游吟诗人亲叔叔,想起家破人亡命途多舛的童年,想起昔日初恋的山盟海誓,想起父亲的春晖寸草之恩。我忽然又莫名感到人生渺茫。此情此景,遐思迩想,闯荡江湖的念头,在我心田冒出稚嫩的胚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