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静默春山映晚霞

山径尽头的木亭里,老茶人正在用竹筒接檐角的雨水。少年提着半旧的陶壶匆匆赶来,新雪在蓑衣上融成细密的水珠,檐角风铃突然叮咚作响。

“师父总说这株山茶开得最好。“少年擦拭着石桌上的水渍,目光落在亭外那丛深绿,“可它二十年从未开花。“

老茶人将青瓷杯摆成北斗七星,汩汩水声里腾起白雾:“你可见过月光照在铁器上的模样?“

少年怔了怔,望着石缝里锈迹斑斑的旧锄头。那是师父年轻时开垦茶园用的,如今藤蔓已缠满木柄。晨雾从山谷漫上来,裹着远处断续的捣衣声。

“昨夜替古柏除尘时...“少年忽然想起什么,“在树洞里摸到个油布包,里头藏着褪色的红头绳。“他解下腰间布包,丝绳上的金粉簌簌飘落,像极了去年深秋师父在晨露中焚化的银杏叶。

老茶人用茶针拨动炉中炭火,几点火星飘向亭外。二十年前移栽山茶那日,他分明看见师妹将定亲的玉佩埋在根下。后来洪水冲垮了茶寮,玉佩从此深埋地底,倒教这株山茶长得愈发苍劲。

“去取西墙第三个陶罐来。“老人忽然说。少年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在积灰的架子上摸到个冰凉的罐子。封泥剥落时,陈年梅香混着墨香涌出来——竟是满满一罐未曾寄出的信笺,每封落款都是师妹的小字。

山风卷着信纸飞向云海,少年追到崖边,看见对面山崖的野樱开了。那些浅粉的花瓣飘过深涧,有几片沾在师父肩头,恍若当年乘船来学茶的少女发间落英。

“师父为何不说?“少年攥着半片残纸,墨迹已洇成模糊的泪痕。老茶人正在往新挖的茶坑里撒腐叶,腐殖土盖住他昨夜埋下的药包——山茶的根腐病,到底还是要用三十年陈的普洱来治。

暮色漫过山脊时,少年在溪边遇见浣纱的盲婆婆。她摸索着将晒好的橘皮装进布袋,说要送去给总在咳嗽的老茶人。“年轻时他给我阿姊采过三年露水煮药,“婆婆的笑纹里藏着山涧淙淙,“后来发大水,阿姊的绣鞋至今还挂在东边那棵老槐树上。“

少年忽然明白为何师父总在槐树下摆两盏茶。去年暴雨冲垮山坡,师父整夜擎着灯笼守在那里,直到黎明时挖出半截朽烂的木钗。

惊蛰那日,山茶终于开了。重瓣朱红映着残雪,像极了师妹当年嫁衣的颜色。老茶人剪下开得最盛的那朵,供在藏着旧信笺的陶罐前。少年发现师父的茶碗换了方位——此刻正对着三十里外尼庵的方向。

“昨日扫塔见到个眼生的师太。“少年故意说,“她问您可还留着装梅子的青竹筒。“老茶人擦拭茶匙的手顿了顿,檐角铜铃突然齐声作响。山雾散尽时,少年看见对面山道上飘着片黛色衣角,恍若多年前那个总在晨雾里采茶的背影。

梅雨时节,少年在整理旧书时抖落张泛黄的药方。墨迹写着“山茶培土需混入离人泪三滴“,背面是女子清秀小楷:“此方换君不再咳“。他望着正在给新徒演示茶道的师父,突然读懂老人总在雨天独自擦拭的那套胭脂红茶具。

白露清晨,少年在古柏枝桠间发现个褪色的香囊。金线绣的并蒂莲仍泛着微光,里头藏着半块玉佩——正与师父随身三十年的残玉严丝合缝。山风掠过茶田,他忽然听见师父在哼陌生的曲调,那是师妹待嫁时最爱唱的采茶谣。

第一场雪落下时,老茶人安静地睡在了山茶树下。少年整理遗物时发现个雕花木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四十九封未拆的信,每封都写着“兄长亲启“。最底下压着张泛红的宣纸,是师父临终前写的:“静默原是天地大爱“。

多年后,当少年也成了白须老者,他总在春分那天看见个戴斗笠的老妪来祭扫。供桌上的山茶永远带着晨露,就像当年师妹总在黎明时放在师兄窗前的模样。细雨蒙蒙中,两杯残茶在碑前蒸腾着相同的温度,恰似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晨昏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