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云烟深处见星河

明月悬于檐角，晚风卷起茶炉青烟。少年跪坐在竹席上，望着廊前纷飞的流萤，忽然将陶杯轻轻搁下：“师父可曾见过萤火虫？“

老者在蒲团上调整坐姿，枯枝般的手指抚过膝头竹笛：“二十年前在终南山，见过漫山遍野的磷火。“

“弟子说的是活着的萤火。“少年将茶壶注满新泉，“昨夜在后山竹林，成千上万的光点忽明忽暗，像要把整片夜色烫出窟窿。可今晨再去寻，连半点痕迹都找不着了。“

老者望着杯中舒展的茶叶，水面映着流云碎成银鳞：“当年云游至钱塘江，见渔人将萤火虫缝进纱囊作灯笼。那些小虫在布帛里明明灭灭，至死不肯熄灭尾灯。“

茶烟袅袅漫过廊柱，惊起栖息在瓦当间的夜鹭。少年望着振翅远去的白影，忽然从怀中掏出枚青玉扳指：“三年前在洛阳灯市，有位姑娘赠我这枚信物。如今她已嫁作他人妇，我却总觉得这玉石还带着她的体温。“

老者拾起廊边凋落的栀子花，将花瓣一片片投入茶汤：“去年深秋经过长安城，见朱雀大街的槐树落尽黄叶。有个醉汉抱着光秃的树干恸哭，说去年此时，这树下站着穿鹅黄襦裙的姑娘。“

“若把往事比作茶汤...“少年摩挲着杯沿水痕，“为何初尝时滚烫灼喉，搁置久了却冷涩难咽？“

廊下铜铃忽被夜风撞响。老者起身推开雕花木窗，银河碎屑般倾泻在青石板上：“四十年前在敦煌石窟，画匠用青金石研磨星辉。有位小沙弥总在深夜偷取颜料，往经卷夹缝里画萤火虫。“

少年将凉透的茶泼向阶前苔藓，看水珠在月光里折射出虹彩：“前日收到故人来信，说故乡的桃树全被砍去建了客栈。可那些花瓣分明还飘在十三岁的春风里，落在她簪着绢花的鬓角。“

老者从经案下取出蒙尘的漆盒，抖落出半截焦黑的灯芯：“天宝三年在扬州禅院，见过最奇特的莲花灯。灯油将尽时，老住持总要在灯芯将熄未熄时掐灭，说残缺的火焰比圆满的更动人。“

竹影婆娑，摇碎满地月光。少年忽然解下腰间锦囊，倒出几粒褪色的红豆：“这些是七年前在岭南...“话未说完，夜风已卷走两粒朱砂色的尘埃。

“永徽年间在洛阳白马寺，见过用红豆串成的璎珞。“老者拾起廊边松针，在月光下排成北斗形状，“有个比丘日日跪在佛前数珠，数到第三百六十五粒时，突然将整串璎珞抛进香炉。“

茶炉重新沸腾时，少年盯着跃动的火苗出神：“去年上元节，看见旧相识提着鲤鱼灯走过虹桥。灯笼映着她的侧脸，和十四岁那晚分毫不差。“

老者用银匙搅动炉中炭火，迸溅的星子照亮眼角皱纹：“开元初年在终南山顶，遇见过守了五十年萤火虫的隐士。他说每只萤火虫都是迷路的星辰，在人间流浪八十天就要返程。“

夜露渐浓，竹叶上的水珠坠入石臼，回声空灵如磬。少年忽然指着银河问道：“若把每颗星子都当作未接通的传音铃铛，师父说此刻会有多少光年外的思念正在坠落？“

老者将晾干的栀子花夹进《楞严经》，泛黄纸页渗出淡香：“大业年间在洛阳城南，见过用星图织就的锦被。绣娘在每个星宿位置留了针眼，说这样就能把年少时的月光缝进梦里。“

“可那些针眼...“少年拨弄着茶则上的龟裂纹，“终究会漏走所有光。“

子夜钟声自山脚传来，惊飞满庭流萤。老者忽然吹熄烛火，任月光漫过经卷：“贞观十九年在五台山，有位高僧将毕生所抄经卷付之一炬。他说灰烬里飘起的不是烟尘，是文字褪下的蝉蜕。“

少年望着茶烟在月光中舒展成鹤形，忽然轻笑：“三日前收拾旧物，发现箱底压着褪色的香囊。当年觉得呛鼻的沉香味，如今闻着倒像陈年的雪。“

“元和年间在成都府，见过会酿月光酒的道人。“老者将冷茶浇在廊柱裂缝里，“他说每滴酒都封存着某年某夜的月色，饮下就能与过去的自己对酌。“

东方既白时，少年解开束发的青绳，看发丝在晨风里散成流云：“师父说这些往事，怎么像隔着毛玻璃看的走马灯？“

老者将最后一粒红豆埋进庭前土中，晨露顺着叶尖滴落：“光启三年在泰山观日出，见云海里浮沉着万千琉璃盏。老道童说每盏灯里都盛着某人未说出口的告白，随日出就会蒸发成朝霞。“

晨光漫过窗棂时，茶炉余温尚存。少年忽然指着天际淡去的星辰：“那些消失的光点，当真都熄灭了吗？“

老者拾起竹帚清扫落花，惊起藏在叶底的蓝蝶：“会昌灭佛时，洛阳龙门石窟的夜明珠被尽数剜去。可每逢雷雨夜，那些空荡荡的佛龛里，仍在流转着幽蓝的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