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听完张祁的人事任命,皆相顾称善。
于谦捋须叹道,“殿下天资颖悟,在用人之道上,已然颇具明君气象。”
张祁闻言不禁赧然,耳根微微发烫,神情间顿时多了几分忸怩。
这些看似老练的决策,全是仰赖穿越者所拥有的历史知识,方能这般从容调度。
一旦遇上那些他穿越前不曾知晓的历史变故,他便如盲人摸象,雾里行舟,全然失了方寸,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安千里报信一事,便是一大明证。
因而于谦、张輗与张䡇三人,于眼下的他而言,依旧是不可或缺的倚仗。
张祁见三人均无异议,却忽而眉头微蹙,道,“本王尚有一虑,不知郭登此人秉性如何?倘或其效仿刘安,千里迢迢来京报信,又当如何应对?”
“也先挟持陛下由宣府转道大同叩关,恐怕不仅因为宣府固若金汤,更因大同守备或有可乘之机啊。”
于谦郑重回禀道,“郭登此人,当为忠贞之士,下官观战报所载,阳和口一役后,大同守军折损甚众,城门昼夜紧闭,军心涣散。”
“当此危难之际,郭登临危不惧,亲率士卒修缮城防,整饬军备,更亲赴军营抚慰将士,为伤卒裹伤敷药,并立誓道,‘与此城共存亡,不令诸君独死’,此等气节,实为将帅楷模。”
“且陛下起兵返程之时,郭登冒死进谏,力谏陛下由紫荆关班师,须知蔚州乃王振故里,此乃朝野皆知之事,郭登此举,无异于虎口拔牙。”
“倘或陛下当真从紫荆关取道,安然还京,大军过境蔚州,损毁田亩,郭登事后必遭王振报复。”
“然郭登仍以大局为重,宁可得罪权阉也要保护陛下,足见其非阿谀逢迎之辈,实乃敢于任事之臣。”
张祁微微颔首,眉宇间却仍带着几分犹疑,“本王素知郭登乃良将,只是听闻郭登膝下无子,过继其兄郭武之子郭嵩为嗣,而这郭嵩,似是皇太后殿下长兄孙继宗之婿?……”
张輗顿时眉头紧锁,目光转向张䡇与于谦,“竟有这样的事?二位可曾听闻?”
张䡇与于谦对视一眼,皆摇头表示未曾听说郭登有什么嗣子。
于谦回道,“我朝武职,有世官,有流官,世官凡九等,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卫镇抚,正千户,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所镇抚,其子弟年幼者可享优给,若不堪承袭则予减革。”
“流官八等,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正留守,副留守,或由世官升授,或出武举,概不世袭,纵有特恩世袭者,亦非常制。”
“武职世袭,除特恩外,皆须循制而行,其署职、试职、纳职之别,尤当明辨,署职者,虽加半级而不享俸禄,非立军功不得实授;试职者,擢一级而俸减其半,亦无诰命;纳职者,徒有虚衔而不预实务。”
“卫所武官身故或致仕后,其职须由嫡庶子孙或弟侄承袭,承袭者须通晓武艺,经卫所主官具结保举,依文官补缺之制严加考核,年满二十者需经比试,两次不中即革除世职。”
“郭登于正统七年随王骥南征麓川,因功擢锦衣卫指挥佥事,此乃世职,若其确有过继嗣子,按制必当具疏上奏,而下官在兵部却未见相关奏报,故而此事,恐有讹传。”
张祁心中暗惊,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多此一问,否则险些错怪了郭登这位忠臣良将。
然而他分明记得《明史》所载,郭登确有个嗣子名唤郭嵩,是孙太后长兄孙继宗之婿,故而郭登与孙太后便算得儿女亲家。
正因这层关系,明英宗才会选择到大同叫门,指望借姻亲之便让郭登开门。
岂料郭登大义凛然,断然拒绝。
其后,郭登在北京保卫战与景泰初年屡建奇功,受封定襄伯。
奈何“夺门之变”后,明英宗挟怨报复,将其贬谪甘肃。
最令人愤慨的是,郭登在戍期间,其嗣子郭嵩竟仗着岳父的权势,在郭登家中作威作福,故意苛待郭登家眷,乃至郭登妾室不得不靠女红度日,几近丧命。
直至明宪宗即位后,郭登才得以平反。
郭登归京后,虽然想废黜郭嵩这个不肖子,却碍于孙继宗之势,只得隐忍不发,最后还是让郭嵩继承了定襄伯的爵位。
原本张祁还在犹豫,该不该因郭嵩与孙太后的姻亲关系而疑忌郭登?还是该寻个由头让郭登另择嗣子?
此刻听闻郭登尚未正式过继郭嵩,顿时如释重负。
既然土木之变前,郭登与孙太后尚无姻亲之谊,那么由他镇守大同,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张輗与张䡇两兄弟似乎看出了张祁的心思,两人竟异口同声地道,“郭登此人,殿下大可放心任用。”
“殿下不必对郭登心存疑虑。”
张祁略显诧异,未料二人对郭登如此推崇,“此话怎讲?”
见张祁面露疑惑,张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郭登品行端正自不必说,另有一节,恐怕连大司马都未曾想到。”
“郭登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孙,正统十二年时,郭家为争这武定侯的爵位闹得不可开交,陛下不胜其烦,干脆下旨,将这武定侯的爵位给‘停袭’了。”
张輗笑道,“虽说郭英子孙昌茂,膝下有十二子、二十八孙,这爵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郭登头上,但这武定侯的头衔,可是郭家勋贵门第的根基啊。”
“陛下这一纸‘停袭’的旨意,等于是当众打了郭家满门的脸啊,郭登身为郭家子孙,心中岂能毫无芥蒂?”
张祁万万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故事,“可是太祖皇帝在《皇明祖训》中明令,将皇后家、皇妃家、东宫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魏国公家、曹国公家、信国公家、西平侯家、武定侯家列为钦定皇亲。”
“按理说,这武定侯的爵位应当世袭罔替,陛下怎敢违逆祖制,将他家的爵位给‘停袭’了呢?”
张䡇清了清嗓子,解释起了前因后果,“此事要从洪武年间说起,洪武十七年,郭英因平定云南之功获封武定侯,然而其元配马氏多年无所出,故而郭英膝下只有庶子十二人。”
“庶长子郭镇乃妾室何氏所生,尚太祖皇帝第十二女永嘉公主为驸马,庶次子郭铭乃妾室严氏所生,而郭铭则娶了中山王徐达的堂妹为妻。”
“建文元年,郭镇早逝,与永嘉公主育有一子郭珍,而郭铭则育有两子两女,长女为仁宗皇帝郭贵妃,次女为汉庶人侧妃,又有长子郭琮,与次子郭玹,按这层姻亲,郭琮、郭玹见了中山王徐达,还得尊称一声堂舅。”
“然而靖难之役时,郭英站到了建庶人的那一方,建文四年,燕军兵临泗州,守将周景初不战而降,郭铭遂自尽殉主。”
“太宗皇帝即位后不久,郭英病逝,太宗皇帝虽追封其为营国公,但依旧对其在靖难之役中的抵抗耿耿于怀。”
“此时郭家的长房长孙,也就是永嘉公主之子郭珍年仅十一岁,太宗皇帝便以郭珍年幼为由,迟迟不许其袭爵,这一拖,便拖了二十二年光景。”
“待仁宗皇帝继位,情势为之一变,当时张皇后与郭贵妃两家同沐‘戚恩’,郭贵妃得宠,便欲将武定侯的爵位从长房转至自己所属的二房一脉。”
“于是永乐二十二年,仁宗皇帝下旨追封郭铭为武定侯,郭贵妃亲祖母严氏为营国公夫人,并令郭铭之子郭玹承袭爵位。”
“按礼法,郭镇、郭铭皆为庶子,本应以长幼为序,然严氏被追封为营国公夫人后,郭铭这二房一脉竟被抬至‘嫡出’之位,反压过了长房。”
“郭贵妃得宠时,永嘉公主自然不敢为子争爵,然而仁宗皇帝驾崩后,郭贵妃被迫殉葬,永嘉公主便立即上疏,直指郭玹袭爵违制。”
“永嘉公主原以为,随着郭贵妃香消玉殒,郭玹便失了靠山,加之郭铭一脉在永乐年间首鼠两端,长女为太子嫔、次女为汉王妾,郭玹更出任汉王府青州中护卫指挥佥事。”
“殊不知,郭玹审时度势,早已暗中投效当时尚为皇太孙的先帝,二人时常并辔游猎,汉庶人败亡时,郭玹更是在背后出了不少力。”
“先帝即位后,郭玹青云直上,先奉旨署理宗人府,后更在先帝巡边时受命镇守京师,足见宠信之深,永嘉公主纵有万般不甘,也难撼其分毫。”
“待先帝驾崩,永嘉公主又以‘勋旧之义’上疏,请以其子郭珍袭爵,然其时‘三杨’辅政,岂会违逆先帝遗意?不仅驳回所请,还以‘恪守礼法’相规劝。”
“故而郭玹地位丝毫未损,陛下登基后仍委以重任,先是督修凤阳皇陵,继而调停诸王府纠纷。”
“至正统九年,陛下命郭玹佩镇朔将军印,并令其接替宿将谭广镇守宣府,那谭广乃洪武老将,镇守宣府二十余载,所练‘谭家马’威震边陲,郭玹能继任如此要职,足见陛下对郭玹的倚重。”
“正统十二年,郭玹卒于宣府任上,永嘉公主抓住时机再度上疏,力陈其子郭珍当袭爵位,郭珍与郭聪亦是互相攻讦,不肯相让,同月,郭珍奉永嘉公主之命来北京朝见陛下,未料于入京途中病逝于通州。”
“其时陛下已亲政,遂命英国公彻查此事,以定袭爵人选,当年郭贵妃为其祖母严氏争取的‘营国公夫人’尊号,此刻便显出了奇效。”
“严氏由妾抬妻,连带二房子孙也由庶转嫡,嫡次子之后自然优先于庶长子一系,故而国公爷便认定郭铭那一脉更有资格袭爵。”
“陛下既碍于父祖旧事,又厌烦郭家内斗,索性下旨‘停袭’武定侯爵,仅授郭聪锦衣卫指挥佥事了事。”
张祁听得这桩陈年公案,不禁暗自咋舌,皇帝此举的确欠妥,一纸“停袭”的旨意,竟将郭家两房连同武定侯全族悉数得罪了个遍。
试想,好端端一个世袭侯爵就这么没了,换谁谁能甘心?
更值得玩味的是,郭玹曾任宣府总兵,其旧部依旧多在宣府军中,杨洪虽为其继任者,但宣府守军拒不开门,当真只是因为杨洪的命令吗?
郭家旧部对废爵一事,难道就毫无怨怼?
说不定那日所谓“杨洪巡边未归”,只是宣府上下心照不宣的托词。
从将领到士卒,保不齐整个宣府守军都存着看笑话的心思,都巴不得这个停了他们老上司爵位的皇帝吃些苦头。
后世史家将宣府拒开城门之责尽数归咎于杨洪一人,未免有失偏颇。
人家郭英出生入死挣来的爵位,他朱祁镇倒好,就因不愿费心调停郭氏族内纷争,直接轻率停袭,这般任性,又岂是明君所为?
武定侯一家可是《皇明祖训》钦定的皇亲贵胄,倘或朱元璋泉下有知,见其子孙如此对待勋贵,以致落得无人救驾的境地,成了“叫门天子”,只怕要气得从孝陵里坐起身来。
朱元璋搞功臣大清洗时,尚且能让其余未被波及的勋贵死心塌地继续为老朱家卖命,他朱祁镇还一个人都没杀呢,却生生将百年勋贵逼成陌路。
这般蠢钝,当真是旷古未闻!
张祁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以今度古”的误区,细究郭登在土木堡之变前后的所作所为,他对明英宗似乎并无多少怨愤之情。
倒是历史上明英宗复辟后对郭登的刻意整治,非要将其贬谪出京,反像是皇帝自己心里有鬼。
毕竟武定侯爵位“停袭”一事,确实是皇帝理亏在先。
他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亏欠武定侯全族,才要这般折辱郭登以泄愤。
张祁吃瓜吃了个饱,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善待郭登,好人不能总是被人用枪指着,“却不知此番陛下在大同城外见到郭登时,可还记得欠着郭家一个武定侯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