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䡇显然与张祁想到了一处,只是二人着眼点不同。
张祁不齿明英宗轻率停爵的昏聩之举,而张䡇则更鄙夷郭家内斗不休的做派。
“说到底,总是郭家子孙不争气,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多少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却只会窝里斗,活像一群乌眼鸡,整日盯着族里人撕咬。”
“但凡他们中有人肯去战场上挣份军功,靠自己搏个功名,仁宗皇帝、先帝乃至陛下,大可仿效中山王一门两国公旧例,另赐新爵,届时郭氏一门,数爵并立,何至于为个武定侯的爵位争得头破血流,闹得如此不堪?”
张祁闻言,不由暗自称是。
这番言论若是出自其他大明勋贵之口,难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唯独张輗、张䡇兄弟二人,确有资格这般评说。
历史上张辅战死土木堡后,景泰帝让年仅九岁的庶长子张懋承袭英国公爵位,并将张懋生母吴氏加封为英国公太夫人。
此举与当年郭贵妃追封其亲祖母严氏、将郭铭一脉强行改庶为嫡可谓如出一辙。
按理说,张懋既年幼又是庶出,张輗、张䡇这两位嫡出的成年叔父,本该如永嘉公主那般愤懑不平。
可这兄弟二人偏不似郭家两房那般内斗不休,更不屑于上疏弹劾、互相攻讦这等扯头花的腌臜把戏。
他们先是在景泰帝面前积极表现,征讨瓦剌时毫不含糊,奋勇当先,景泰帝念及其父张辅的功绩,分别擢升二人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与前军都督府右都督。
然而二人野心不止于此,竟又暗中支持石亨发动“夺门之变”。
明英宗复辟后,张輗获封文安伯,去世后追赠为文安侯,张䡇获封太平侯,去时后追赠为裕国公。
倘或算上其祖父张玉被追封河间王,张辅被追封为定兴王,英国公府一门便成了二王两公一侯爵,这般殊荣,连中山王徐达府上的一门一王两国公都望尘莫及。
作为靖难功臣的张家,其显赫程度竟超越了诸多大明开国元勋,这在历代王朝中亦属异数。
因此张祁完全理解张䡇对武定侯府两房内斗的轻蔑与厌恶,这位的格局眼界,确实非寻常勋贵可比。
什么嫡庶之争,什么幼子袭爵,在张䡇眼中不过都是蝇营狗苟。
人家根本不屑于在这些陈规旧制里打转,而是直接凭本事另立新功,给自己重新挣来一个太平侯爵。
这样的爵位,才是实打实的,除了九五之尊,任谁也夺不走它。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张祁对张輗、张䡇兄弟是颇为欣赏的。
若非二人有这般超然的格局,在这个时空的朱祁钰遭孙太后毒手后,他们是断不会冒险与于谦联手,毅然扶持自己这个“假郕王”的。
袭爵制度的本质,无非是以“辨嫡庶、明伦序”为名,将爵位当作悬在勋贵眼前的胡萝卜,既诱使他们安分守己,又将争斗局限在勋贵们的家族内部,不至祸及皇权。
只可惜,张輗、张䡇兄弟早已看透其中关窍,他们不屑做那被驯服的蠢驴,才在历史上对景泰帝生出了“不臣之心”。
而正是这种不甘被驯服的桀骜,这种敢于打破陈规的胆识,才让他张祁能在这天崩开局中,以“假郕王”之身登上大位。
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张輗、张䡇兄弟二人有“不臣之心”呢?
说到底,正是他们的“不臣”,才给了他这个“不臣”的机会,否则他张祁一辈子就是英国公府的家奴了。
因而张祁听罢张䡇这番野心初露的言论,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甚至还附和了两句,又将话题引回正事,“既然郭登可信,宣府、大同的守将安排便暂且如此定下。”
“倒是其他紧要关隘,还需大司马另荐良将镇守,可不能指望那些从土木堡溃逃的残兵败将。”
于谦问道,“敢问殿下所指,是哪些关隘需重点布防?”
张祁不假思索道,“居庸关、紫荆关二处,其中紫荆关尤为紧要。”
张輗奇道,“都说‘天下九塞,居庸其一’,北京之有居庸,犹如秦之崤函、蜀之剑门,不知殿下何以偏重紫荆关?”
居庸、紫荆二关皆属“太行八陉”之列。
太行山纵贯于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之间,北起燕山,南抵王屋,蜿蜒千余里,是华北平原与山西高原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
然而这一道屏障并非无隙可乘,太行山作为断裂上升形成的块状山体,山体内部遍布横向断崖,加之发源于山西高原的河流经年累月的切割,形成了众多幽深险峻的峡谷,成为了穿越崇山峻岭的天然通道,古人称之为“陉”。
其中最著名的八条陉道,自南而北依次为,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与军都陉。
为拱卫京师,历代王朝都在这“太行八陉”上设置关隘,其中第七陉蒲阴陉设紫荆关,第八陉军都陉设居庸关。
由于最北端的军都陉峭壁林立,道路狭窄,地形之险堪称一绝,使得居庸关自古就有“蓟门关”之称,更被冠以“天下第一雄关”的美誉。
故而相对于紫荆关而言,明朝人的确更看重居庸关。
张祁淡然一笑,从容答道,“居庸关如背,紫荆关似喉,本王以为紫荆关更为紧要,正因其易攻难守。”
“紫荆关一带地势平衍,无崇山峻岭之阻,敌骑可纵横驰突,而居庸关则重峦叠嶂,关城严固,虽号称险要,实则易守难攻。”
“倘或寇犯居庸,十次仅能得手其三,若攻紫荆,则十战必克其七,此中道理,正如昔年秦人恃函谷之险,却不知武关失守而咸阳倾覆,蜀汉据剑阁天险,然阴平一失,成都立陷。”
“昔年金熙宗在位之时,成吉思汗之先祖俺巴孩汗因叛金之罪,被处以‘木驴’之刑惨死,及至金世宗时,金廷不仅强令蒙古诸部岁岁纳贡,更每三年遣兵北上,肆意屠戮,美其名曰‘减丁’,如此暴政,使得蒙古诸部怨恨日深。”
“待铁木真崛起,被各部共推为成吉思汗,蒙古终归一统,遂成金国北方大患,而因金章宗晚年无嗣,只得立昏庸无能的卫绍王完颜永济为储君。”
“其时成吉思汗虽已雄踞朔漠,仍暂且隐忍,依例入贡,至金章宗驾崩,使者归报金国新君乃完颜永济,成吉思汗当即勃然变色,竟对金使唾地而叱,‘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言罢掷诏书于地,策马北归,誓雪百年之耻。”
“为报父祖之仇,成吉思汗亲提虎狼之师南下伐金,首战直指燕京西北要塞,蒙古铁骑自金国西北边墙破关而入,于野狐岭一役尽歼金军三十万精锐,尸骸蔽野,流血塞川,金人百年积蓄之劲卒,一朝丧尽。”
“越二年,蒙古再集雄师入野狐岭,金廷震怖于铁骑之威,尽收精锐扼守居庸天险,此关两山壁立,中通一线,金人以熔铁锢关,更于百里狭道遍撒铁蒺藜,自以为固若金汤。”
“然蒙军先破完颜纲、术虎高琪所部怀来守军,继而直逼居庸关下,然此关防守森严,强攻难下,成吉思汗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留偏师佯攻牵制,亲率主力暗度飞狐陉,迂回南下,突袭紫荆关。”
“待蒙古铁骑突入河北平原后,复遣奇兵北上,攻克居庸关南口,如此南北夹击之下,居庸关告破,自此蒙古铁骑如入无人之境,直抵中都城下,此役过后,金廷元气尽丧,最终覆亡于蒙元与南宋的南北合击之下。”
“此战中,成吉思汗尽显名将韬略,劲卒捣居庸而拊其背,大军出紫荆而扼其喉,金国之败亡,固然有诸多缘由,然其致命之失,莫过于将重兵屯守居庸天险,却对紫荆关之防务掉以轻心。”
“金人固守旧略,以为紫荆关距京师较远,蒙古必不敢涉险远袭,成吉思汗必取捷径而直叩居庸,殊不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成吉思汗正是觑破金人此等心理,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舍近求远,以迂为直。”
“先以偏师佯攻居庸,示敌以近,复率主力远袭紫荆,攻其不备,待金军主力困守居庸之际,复以关内之师回戈北向,内外夹击,如此奇正相生,环环相扣,终使天险洞开,此非金人不知兵,实乃成吉思汗用兵已臻化境,非常人所能揣度。”
“倘或也先效仿成吉思汗野狐岭之故智,分兵两路,以偏师佯攻居庸关牵制守军,再亲率主力迂回四百余里奇袭紫荆关,如此内外夹击,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则不消旬日,瓦剌铁骑便可兵临北京城下,故而紫荆之重,实远胜居庸。”
张輗听罢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先是凝神沉思,继而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守紫荆则两关俱安,失紫荆则双险尽失。”
“昔年读史,只道居庸雄关为京师屏障,今闻殿下高论,方知紫荆一关才是命脉所在,成吉思汗当年‘明攻居庸,暗取紫荆’之策,经殿下这般抽丝剥茧,真叫人茅塞顿开!”
张祁略显腼腆地抿嘴一笑。
历史上成吉思汗在野狐岭之战中的战术部署,堪称草原铁骑攻略中原的经典范本,在兵法上属于是教科书级别的策略。
细数后世战例,无论是北京保卫战中的也先,己巳之变时的皇太极,抑或是山海关之战中的多尔衮,其用兵方略无不以野狐岭之战为模板。
这在后世人眼中,早已是屡见不鲜的战术范例。
其实历史上也先的部署更为精密,他分兵三路,东路军自古北口直指密云,中路军取道宣府进逼居庸关,西路军则经大同叩击紫荆关,较之成吉思汗攻金,还多出了一路兵。
只是瓦剌内部终究不及当年蒙古那般同心戮力,因此明军才能打赢北京保卫战。
当然,历史上也有未效仿成吉思汗野狐岭战术却仍能攻陷北京的特例,那就是崇祯十七年的李自成。
李自成在潼关大败孙传庭后,建立大顺政权,即刻进攻北京,除宁武关周遇吉力战而亡外,九边诸镇竟皆望风归顺。
李自成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宣府、大同两大军事重镇,及至居庸关,居庸关守将定西伯唐通与监军太监杜之秩同样选择了开城投降。
就这样,李自成自西安称帝后不到三个月,便率军直抵昌平,最终攻陷北京城。
然而,这场看似轻松的胜利是建立在大明王朝已然人心尽丧,九边将士皆无战意的基础之上的,与其说是战术之功,毋宁说是时势使然。
而正统年间的大明虽内忧外患,却远未到气数已尽的地步,正因如此,张祁对紫荆关战略地位的深刻剖析,以及对瓦剌战术的前瞻性推演,才显得格外重要。
与张輗发自内心的赞赏不同,张䡇与于谦神色微妙,看向张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
实际上他们三人早就察觉张祁心机叵测,却不料此人学识之渊博,竟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寒窗苦读出身的进士,甚至比起在朝堂沉浮多年的六部重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般深厚的学问造诣,绝非是一个家奴靠着偷闲读书就能获得的。
更令人玩味的是,张祁本人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的才学有多么引人注目。
当他们三人问起时,他非但不刻意遮掩,还总是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连一丁点儿搪塞推脱都没有,这般坦荡,反倒让他们三人愈发捉摸不透。
张祁的这份坦荡背后,究竟暗藏着怎样的心思?
是对他们三人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是已然大度到将过往羞辱尽数抛诸脑后,心胸宽广到不屑计较?
亦或是他早已算准,“午门血案”之后,他们三人对他再也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
这份看似坦荡的表象,会不会正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就像猛虎扮作温顺的猪猡,只待猎物放松警惕踏入陷阱,自投罗网。
若真如此,张祁或许正等着他们三人露出破绽,好施以致命一击,永远封住他们的口舌。
到那时,假郕王便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成为名副其实的真命天子了。
于谦沉声应道,“殿下所言,下官谨记于心,镇守居庸、紫荆二关的将领,下官定当亲自遴选,必择忠勇兼备之才以当此重任。”
张祁笑道,“那就有劳大司马了。”
于谦郑重道,“下官不敢言辛苦,只是殿下务必要保重身体,早日康复,总不能让百官对着病榻行劝进之礼。”
于谦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又重新捧过那碗已然凉透的汤药,漆黑的药汁在青瓷碗中晃动着,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气息。
张祁的目光在碗中停留片刻,鼻翼微动,依旧没打算喝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本王总还得将养两日。”
“不过京营整顿、关防布署、将领调派,却是都耽误不得,待这些安排妥当,六部堂官、九卿要员,还有各省布政使司,也该动一动了。”
“总得让皇太后殿下明白,百官劝进,是顺应天意民心,本王虽掌监国之权,却从未以此相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