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妻

上海民政局门口。

雨幕中,沈寂总算等到了撑伞赶来的苏穗。

她就站在面前,穿着亮色的高跟、披着米色的风衣,即便是刚下班,里边的白衬衫和西装也打理得十分工整。

大概是天生丽质的缘故,此刻她乌黑如瀑的长发被大楼的霓虹灯映得反光,照得熠熠发亮。

尽管沈寂早已厌烦她这身装束,可落雨天的灰色也没能浸染她半点美丽。

“你知不知道,我打你二十几个电话,在这里白白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公司那边突然来了外宾,需要我陪同当翻译,手机也没电了。”

“这都多久了,苏穗,能不能别总是拿工作当借口?”沈寂毫不领情。

苏穗变得生气:“这些不是事实?我不需要加班?我不想早点来?你知道我每天有多忙吗?”

“再忙也要守约!而且你刚才连句道歉都没有!”

苏穗收伞的动作迟疑了一下,眼神飘动了两秒,“...抱歉!”

“你能不能有点诚意!”

“哈?那下班回家我说的话你有认真听过吗?你就知道看手机。”

沈寂更加不领情:“你一件事翻来覆去说,我能不烦吗?”

“要不是你失业后总是待在家里捣鼓你那什么小说,我会一直说你吗!”

“我那还不是为了赚钱!”

“那钱呢!”

“......”

沈寂不说话了,苏穗也抿了抿唇,右手抱住左臂。

像今天这样的争吵,两人已经持续了足足两年。

相识二十余年,更是在大学时期就领了结婚证,两人有些无法想像彼此是怎样到了如今的这番地步。

“再说了,你就没烦过我吗...?”

“我那是故意烦你?”沈寂反问。

“那工作时间电话为什么响个不停?”

“你那公司里的师兄还总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晚上我能不多问几个电话?”

“我从来不会和其他男人有除工作以外的交流,你能不能不要想那么多!”

“那你就拿出点诚意好不好!晚上不着家,你觉得我能不多想?!”

“那是工作!工作!”

他和苏穗都是成都郫都人,那时候的郫都还叫郫县。

对,就是郫县豆瓣酱的那个郫县。

两人一同在郫筒街道的弄堂里长大,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青梅竹马。一起追过蜻蜓、捞过蝌蚪,一块儿挨过骂罚过站、还一同在清水河里洗过澡。

就连内裤两人都偷换着穿过。

一毕业,因为苏穗父母坚决不同意,更是背着双方跑去民政局偷偷领了结婚证。

没花一分彩礼,没有一份嫁妆,甚至没有办酒席。

沈寂也坚信自己能和她走到白头偕老。

可自从打前年疫情结束开始,一切都变了。

那年苏穗211外国语大学硕士毕业,在一家外企里当管培生,初始薪资就是他最高点的三倍。而他呢,因为阳过三次,一直状态不佳,复工后没过多久领导就找到他这个游戏策划谈话——

“沈策划啊,最近公司情况你也知道,整体形势不太好。”

“沈策划能力是有的,但可能和目前的岗位不太匹配。”

“这不是沈策划的问题,是公司战略调整的需要。”

然后...

他就被开除了。

还因为2N赔偿金不到位,闹到和公司打官司,拖了整整一年。

之后他几经辗转也因为学历问题找不到工作,只能降低要求去当策划助理跑跑腿、卖卖苦力,一个月八千。

结果夜夜加班,弄得身心俱疲。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生活,肄业在家里搞起了网络小说。

两人的矛盾也就是从这时候真正开始的。

或许是相处太久厌了、疲了、乏了。

亦或是进入社会后的这两年她见过的东西太多了,两人的交流渐渐不在一个层面,圈子也不再能交集到一块儿,日渐变少的沟通与新婚的新鲜感让两人一度因为鸡毛蒜皮的争吵降到冰点。

苏穗扶住额头,“沈寂...我那么忙你觉得是为了什么?我从来都不求你能做些什么,你待在家里天天玩都可以,可你能不能正常一些?”

恰恰这样一句安慰般的话,沈寂却像是被戳中了痛点。

这些痛点尚且能够忍受,可最让人难以忍耐的是二十多年来,她对自己的不理解。

如果还能找到好工作。

如果努力对他来说还有用,谁不想去努力?

作为男人,又有多少人愿意躲在老婆后边?

可这些...

仅仅是简简单单的这些,她都不理解。

他变得很是火大:“那你以为我天天熬夜想东想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那为什么没有一点成效?!我们难道不就是为了在这里能有套好点的房子吗!”

“为什么现在你眼里从来就只有房子!”

“那不然我们累死累活上班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生活!但生活从来不是以房子为中心!以房子为全部!”

“可我们努力这么多年,在这里就只有这套房子!”

苏穗咬着嘴唇,怒视着他,“我从来都只是希望你能正经一些,你看你天天待在家里写小说都写成什么样子了!”

“我写小说又怎么了?我从来就没说过让你一个人承受房贷!你读硕士都是我供的!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找不到工作!!你就不能稍微有点耐心?难道我不想......!”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沈寂牙根发颤、双手紧握。

可是看到她如今这倔强的样子,想到这几年两人无数次无数次的争吵,沈寂泄气了。

“算了!我懒得和你说那么多,我早就想明白了,没有现在的你我只会活得更好,你以后就和你的房子过去吧!离婚!”

“离...离婚就离婚!”苏穗噙着泪,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沈寂,就算是重来一辈子我也不会管你!你以后有什么事可别求我!”

“莫发批疯!还重来一辈子,重来一辈子我瞎了眼才会和你结婚!”

像这样的争吵伴随了两人整整两年,争执之下生活就只剩下了埋怨。

也不是没试着挽回过。

可一个肄业在家捣鼓小说,一个将大半心思放在职场上,这样难以交集的两人,又怎么可能再回到幼时的感情?

沈寂累了,真的累了。

......

两人径直走入民政局。

大厅里人很多,十几对夫妻坐在离婚窗口前的长椅上等待。几乎都是年轻人,全都沉默不语,空气中夹杂着雨天的清冷,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就这,还是两人排队等了一个多月才得到的机会。

这年头,离个婚都要摇号。

苏穗和沈寂等待许久,终于在窗口前停下。

工作人员是位大妈,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语气平淡:

“离婚登记是伐?”

沈寂第一时间没听清楚,民政局大妈又用蹩脚的普通话复述了一遍。

“对。”

“嗯。”苏穗轻声回答,声音有些沙哑。

民政局大妈递过来两张表格,示意他们填写。

两人快速将表格填写完毕,大妈接过材料,仔细核对一番后,低头问道:“离婚协议阿曾带?”

沈寂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工作人员。

刚才斗嘴时的气已经消了大半,此刻苏穗瞥了一眼那份协议书,眼神有些复杂。

那上面写得很清楚:贷款没还完的房子归她,车子归他,存款对半分。

他们的婚姻,就这样被一张白纸分割得清清楚楚。

“自愿离婚是伐?”

“对。”

“是。”

两人先后回答。

“认得多少辰光勒?突然想不通要来离婚。”民政局大妈眼睛扫过文档,突然问了一句。

“20多年了吧...”苏穗下意识回答道。

低头的民政局大妈立刻多看了两人一眼,然后摇摇头,一边盖章,一边有些感慨地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年轻人光屁股一道白相到大,还能弄到离婚登记处来。”

“确定要离婚是伐?”大妈又问。

苏穗与沈寂两人都点了点头,苏穗要慢一些。

大妈也不多劝,盖完章,例行公事地说道:

“冷静期三十天,三十天后头双方侪同意离婚,再过来拿离婚证。”

“还要三十天后才能拿吗?”

“防是防嫩种小青年一时头热,吵相骂就闹离婚。”

“啊?”苏穗愣神了一下,“我,我跟他不是,我们吵架已经吵了两年了。”

大妈点点头,似乎是见过太多,对两人的婚姻生活并没有太多感兴趣。

“身份证、户口簿,还有复印件拿去,三十天后再回转来。”

苏穗点了点头,接过那份离婚协议书,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一直盯着下方“苏穗”、“沈寂”两人的签名。

沈寂则起身直接走出民政局。

......

站上门口的台阶,来到被雨浸湿的屋檐下。

沈寂仰望落雨。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是一点不假。

反正除了刚开始的那一年,后续的生活他从没有开心过。

游戏没有时间打,回家工作要被骂,烦人的房贷积成山,客厅里的冷漠像冰山。

两个人的世界,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孤单。

他想找回曾经的快乐,却发现双方早已被生活、工作和房贷淹没。

此刻,离了婚,他现在完完全全感受到了一种...美妙。

自由的感觉。

......

沈寂忽然感觉到身后有道视线,他回过头,才发现手里捏着离婚协议的苏穗站在上方。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眼神复杂,刚才薄薄的嘴唇还在轻轻动着,像是在说着什么。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两人就这样一上一下互相注视。

两人都没有先开口,似乎都在等对方先说话。

“你看我做什么?”

苏穗一听,把头扭到一边,噘起嘴低声道:“哪个稀罕看你这个仙人,巴不得离你远点...”

“你以为我稀罕看到你嗖!”沈寂气得也用四川话回击。

说完,沈寂忽然注意到苏穗的手指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捏着离婚协议书。

“刚才...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没有,只是你的错觉。”

“真错觉?”

“你少废话,都离婚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行啊。”

没了压力,沈寂心情都愉悦许多,他摆摆手,“反正以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雨等会儿肯定要下大,你就早点回家吧,别又染上感冒,脑袋热个十天半个月的,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苏穗安静了好一段时间,然后再抬头询问到他:“那...你呢?我记得你也总是感冒来着...”

“哟,亏你还记得我一直感冒啊。”

苏穗没有回答,沈寂见状也没再呛她,平静道:“我睡网吧,东西我隔天叫人去收,想必你也不乐意在屋里看到我,免得到时候家里被你弄的全是怨气。”

“......”

苏穗盯着他看,没有再说话。

“再也不见,哦,不对,这话应该是30天之后再说。”

说完,沈寂多看了眼天空,也不管雨大不大,向后摆着手,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去。

苏穗就拿着离婚协议书一直杵在门口,望向他快速远去的背影。

......

雨势很大。

一条街上满是行人和游客,平常普通的身影在纷纷落落的雨幕之中,变得愈发模糊朦胧。

沈寂在思考接下来的路。

反正小说他是要继续写的。

这次这本准备了大半年,刚刚发表不久。

书名就叫《魔典》,西幻异世界。

至于游戏策划这玩意...

谁爱当谁当去。

福利高了领导不满,福利低了玩家骂,福利不高不低——谁玩你这游戏啊!

策划最大的用处就是游戏暴雷时推出来背锅。

例如被辞退那次,就是文案组一位体型稍胖的女同事要把她喜欢的一位帅哥哥安插进游戏里边当配角。

而她呢,就是下个版本要放出来的那位女角的原型。

男玩家们当然不会知道下个版本要花钱,还各种喜爱的角色就是以她为原型设计的,更不会意料到这个女角会在下个版本疯狂去捧吹仰慕那个男配——xx哥哥好厉害,xx哥哥你来啦。

夹带私货就不说了,这不是主次不分了吗?

沈寂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状况,试着向文案组沟通,被驳回了。

向新上任的主策划反映情况,人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毕竟那男配角她也觉得设计得很帅,游戏玩家会喜欢的。

拜托,主策划你要不要看看我们游戏的主要受众是哪些人?这能行吗?

果不其然。

游戏在下个版本暴雷了,大批玩家喊着弃坑退游的口号。

还是只有他直播去鞠躬道歉。

“我们公司就是把大家当人,所以才会来开直播道歉啊!”

然后直播间上齐刷刷一排排让他下岗.。

疫情复工后他也就真的下了岗......

与之相比,写小说就没这么多外力作用。

他做策划的经验能用上,还不用做自己不愿做的事,看一堆屁事不做的酒囊饭袋指手画脚。

沈寂一边朝着停车场走去,一路来到红绿灯路口。

从这条路开始,人已经变少了,路也开始变得宽阔。

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苏穗还跟在身后。

雨幕中,她撑着伞,站在街边的路灯下,脚下的水滩倒映着她倩丽的影子。

“......”

这也没什么,毕竟她回家也是这条路。

也不知是不是沈寂出现了错觉,回头的片刻间,那泛起涟漪的水面竟倒映出两个苏穗:一个是身着白裙西装、在外企即将当上高管的成年女性;另一个则是穿着郫筒小学校服、在暴雨中翻过沈寂家围墙的小女孩...

他有些恍惚。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个曾经并肩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紧紧牵着手、一起奔跑的女孩,已经变得无比陌生。

沈寂望着雨细细想了下。

应该,就是两人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吧?

从两人考上不同大学开始,人生的轨迹便在日常中越错越开。

是自己不够辛苦吗?

明明一步又一步地拼命向上,累到腰腰挺不直了,尿尿不尽了,却始终在底部挣扎。

是自己不够努力吗?

明明为了做好游戏策划,一遍又一遍地去研究系统设计、数值平衡、剧情设计、玩家喜好,却只能落得一个背锅的结局。

大学毕业那年苏穗选择读硕,为了支持她的选择,自己打工支持她。

可到最后换来的,是她忙于工作后的疏忽与不理解...

是,她是工作忙,她是工作压力也大。

可二十多年的感情,如果就连她都不理解自己,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相信人生,相信爱情?

沈寂双手插兜望着雨,转角便利店电线杆上贴着褪色的电子厂招工广告,上面“幸福是奋斗出来的!”的字迹正在滴水。

他走过去,突然发力撕下“幸福”两个字,在手中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不可回收的垃圾桶。

沈寂忙忙碌碌在这里活了这么多年,大致也想明白了。

平凡没什么错。

可是在上海这样一座国际大都市里,平凡...本身就是一种错。

如果可以,他还真想像刚才苏穗所说的那样,重来一回人——

一辆卡车忽然从侧面飞驰而来。

强光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喇叭刺破了雨幕,亮得沈寂完全睁不开眼。

后面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唤,但喇叭混合着雨声,沈寂着实听不清,反正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型货车在雨中急速掠过,刹那间,便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瞳孔开始放大。

不知为何,沈寂忽然想起苏穗第一次学煲汤的模样。那锅蹄花汤在电磁炉上沸腾着,把出租屋的窗户都蒙上层层白雾。

“阿寂阿寂!快试试我做的蹄花汤!庆祝我们新·婚·快·乐!”

轰!

刹车片刺耳的尖叫与当年锅盖跌落的脆响重叠,他便像片被风扯断的梧桐叶般飞起,后脑勺撞上路灯基座的瞬间,耳蜗里灌进无数碎裂的声音——

「你不能振作一些!」斥责的声音震耳欲聋。

「沈狗快滚!沈狗快滚!」直播间弹幕在颅内炸开。

「当心烫!」二十岁的苏穗赤脚跳过打翻的汤渍。

「本月稿费:1582.36元」作家后台提示醒目鲜红。

「寂哥!接住我!」小学五年级的苏穗从围墙上一跃而下...

“阿寂!!!”

......

柏油路面漫开的血泊中,他凝固了视线。

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小说正从飞出的手机中溶解,字迹化作蝌蚪游向积水深处、流到眼前,而那里莫名沉着苏穗沾染血色的银镯,镯内圈反照着货车大灯的光,印亮了上方的花纹「沈寂苏穗永结同心」的字样。

沈寂怀疑自己是看错了,自己的小说怎么会有字向下流动,明明他是写网文的。

苏穗的镯子又怎么会在前面的水洼里,还在发光...

不是在她手腕上么...?

但他已经没办法思考了,等到救护车的鸣笛撕破雨幕时,他早就躺在地上...没了半点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