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洪武二十一年的新春平淡无奇,
“倏!”
“倏!”
“倏!”
突然有震天的声响,金陵城百姓抬头,东南的方向天光大亮,
五颜六色的火光照亮了天边,
早在宋朝时,便有逢年过节燃放烟花爆竹的习俗,
便是如今秦淮河上戏子艺妓的画舫,也经常放一些小型的“烟花”,
只不过只是照亮一小片天空,哪有让城西的百姓都看得到的?
“记得燕王献了烟花,这就是燕王的献礼?”朱元璋站在殿前,面容欣喜,“朕依稀感觉,好久没看过烟花了。”
朱标轻声说道:“是四弟献礼,他性子最是招摇,这漫天花火,倒也符合他的习惯。”
此次新年,早在前夜便设了百官宴,
今日乃是在京宗亲的家宴,
其余人坐在殿中吃酒玩闹,只有朱标跟着朱元璋出来,陪他说话,
“像是献给百姓看的,而不是献给朕看的。”朱元璋昂头看了一会儿,笑骂道,“燕王可是赚了钱了,说是把王府修得比皇宫还好看,有你儿子的功劳。”
“不过是些砂石做的玻璃,年前不也进献宫里来了吗?父亲您听谁说的王府修得比皇宫还好看,这东西四弟欠了一屁股债,哪里舍得自己用。”朱标笑道,“也不知这玩意儿有什么魅力,叫那么多商贾趋之若鹜。”
“我可不用,赏给大天理寺吧。”朱元璋笑骂道,“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叫燕王最先装饰自己王府的,便是你儿子。”
“父亲......”朱标紧了紧自己的衣服,“朱允炆乱七八糟的念头多,您多多包涵。”
“包容,他几次三番大逆不道,你最包容。”朱元璋收敛了表情:“天下人都说我是阎王一般,可我几时降罪给无罪之人了?”
朱标愠怒:“谁敢这么说?”
“你儿子送了几盏灯过来,说是要小心使用易起火,朕便放到军器营去了。
朕的皇城,去岁都烧了好几回。”
朱元璋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朱允熥如今也在泉州府,两个孩子,莫说你,我也心疼。”
“儿臣心疼,儿臣不说,儿臣知道,父皇都是为了他们好。就如同当年......”
“行了,朕算是知道朱允炆这溜须拍马的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了!你这儿子每次给朕写信,先是为我歌功颂德一番,随后就是大肆找朕要政策,要土地。活活将泉州府改造成一个新区,他要成那里的土皇帝了!”
“父皇哪里的话,那些公文上盖的可都是您的皇印和六部衙门的印章。”朱标巧做修补匠,“他年纪小,精力足,肯冲,肯干,不像我从小身子就弱。”
“你小时候......”朱元璋将朱标的手揣在怀里,“那时候朕还做吴王,听得你母亲临产,心急如焚,想得要是个儿子,不能像他爹一样再颠沛流离......”
回忆起过去,朱元璋的语气慢慢轻了:“想来,朕这半辈子没对不起谁,就苦了你妈啊,辛劳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
朱标连忙说道:“想必看到我们兄弟,还有孩子们有出息,打得了江山也守得住社稷,母后在九泉之下也心安。”
“朱允炆不错,他和老四做的那个甲型洪武神机炮,叫朕欢喜。
老四如今兵肥马壮,也有允炆几分功劳。谁有功,谁有过,朕心里有数。”
朱元璋语气恢复了正常,又把话题落到了朱允炆身上,
“标儿,朕不让他回来,是在保护他,他若不生在帝王家,如此离经叛道,会引来祸事的。”
朱标抿着嘴,笑了笑:“儿臣知道,父皇你为他操心甚巨,但儿臣看他在泉州府也做得不错,是否?”
朱元璋冷笑一声:“呵呵,他在泉州传播新学,要和府学打擂台,你不知道吧?”
朱标心下一紧:“儿臣不知,我只是晓得开了新学......”
“还未开,但就要开了,他这新学便是一条路走到黑,无法再回头践科举,还不是从蒙学开始,而是直接截胡朕的秀才举人.......”朱元璋竖起手指头,“就这一件事,是否就够杀他的头?”
朱标点头又摇头:“虽是如此,但.....”
“但偏偏他要将身边的人都送到朝堂做官.......方孝孺就不提了,那个叫李成的马官,都叫他封了个百户。”朱元璋冷笑道,“朕若再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要被活活气死咯。”
大冬天的室外温度奇低,
可朱标身上冷汗直冒,他拢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父皇明察秋毫。”
“朕不是那种不开明的皇帝,他都准备好了,就让他先试试。不过泉州一府,还兴起什么风浪来?”
朱标松了口气,朱允炆和他的通信里都不谈公事,
他还要隔天等到看到六部的公文奏疏,才知道泉州府想要做什么以及做了什么,
据他所知,如今泉州府实际上不如北平远矣,几大工厂远没有到盈利的时候,
看来父皇对他的评价还不是很高,
“两年之后,泉州府真会大变样吗?”
朱标也有些不自信,
朱允炆的矿场工厂至今还在亏损,完全是赔本的买卖,
为数不多的盈利还要叫商税......
“他要的是五年......”朱元璋轻声说道,“五年不成,他不会回来。”
“这......”
朱标脚下一滑,一个没站稳,差点出溜出去,
“父皇,你......”
朱元璋一把擒住他:
“不是我下的诏令,是他自己要求。朱允炆和那些翰林不同。太多纸上谈兵的翰林以为自己管理一个县衙手到擒来,却不成想结婚后连家里的事都处理不好,整出何等的荒唐事?”
朱元璋完全没有笑容,深沉的脸上爬起了褶子:“管理州府,招徕商贾,投资协调这么多事情,还和北平那边合作上,搭起桥来......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
“你没看走眼,这孩子不错。”
朱允炆站在泉州义学的门口对韩昶说道,
农历新年的正月二十日,经过两三个月的营建赶工,
义学学府已经初具规模,
砖墙搭建的“格物新学”学院大门高一丈,宽三丈,十分气派
义学虽紧邻官学,却与书院格局截然不同,
进门乃是一尊铜铸的孔子像,黄澄澄的雕塑在阳光的照耀下非常扎眼,
随后便是宽阔的广场,是朱允炆安排每日上午做操所设,
然后就是两层的教学楼,走过去能闻到清新的原木香气,皆是砖木结构的建筑,窗户上都镶嵌着自北平而来的玻璃,阳光照射入内,映照在低矮的课桌上,整齐而又静谧,
虽一期只招收一百学生,但这栋两层的教学楼可容纳至少五百人同时上课,
矗立在广场右侧的便是教务楼,平日老师们办公处理教学事务和对接官府的地方,
教学楼和办公楼加在一起,功能完备,
即便放在大型书院里横向比较,也算是极具规模了,
教学楼被分为不同的功能区,一楼皆是“文化课”区域,二楼则是“实践课”区域,
整个泉州所有工厂的最新产品都可以第一时间在“实践课”区域找到。
教学楼后面便是生活区,左边一栋较为低矮的房子便是食堂,右边矗立着的全泉州唯一的一个三层建筑便是宿舍,
宿舍占地极广比教学楼还要广,
一楼中间乃是公共的浴室和卫生间,
两侧是“老师宿舍”,楼上才是学生的宿舍,
宿舍皆是四人间,配备有标准的“上床下桌”结构,还有专门的书架......
因为泉州府没有社学,义学则是用社学的土地汇总改造,占地面积不大,但利用效率极高,囊括了学生的吃住行,远非私塾,私人书院和府学可比。
跟着韩昶转了一圈,虽然有些地方略微瑕疵,但朱允炆觉得符合自己的心意:“就是这房子砖瓦加上木材,不方便修缮,还是土砖房子好,烂了推倒重建就是。”
不过以目前的水准,能有三层的砖木结构房子已经殊为不易,可以说是当代建筑智慧比较高的“结晶”了,
“孙学正,你觉得咱们这学府修的怎么样。”
“确实气派。”
泉州府府学的事务皆由孙学正统筹,他跟在韩昶身边,听到朱允炆召唤才到前方来,
作为泉州府教育局局长,府学校长的他也不由得夸赞道,
“不过一百个适龄学子是不是少了些?好像很多聪慧的孩子想入学来,但苦于......”
“这个口子可不能开,我要多少人,我就只教多少人,多了的一个也不教。”朱允炆轻声道,“孙学正,除了你的孩子可以免试入学外,其他人都免谈。”
他的孩子,才不到六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哪里静得下心来看书?
“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数算》的符号,连我都看不懂,别说旁人了。那些孩子,的确苦恼啊。”孙学正说道,“不能埋没了那些有天赋,有真实才学的孩子们啊。”
他义正言辞,光看表情的确是一身正气。
“对对对,你说得没错!”朱允炆笑道,“看来孙学正有些孩子举荐给我?”
“下个月的入学考,还请网开一面。”孙学正打蛇随棍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片出来,“也是赶了巧,这些孩子我都亲眼见过,聪明得很,写字背书一点就通,但数算成绩,可能不好。”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入学考试的题目都是他亲自出,没有外泄的可能,
相比于漏题,这样直接地“走推荐”,朱允炆并不排斥,
他带着笑容将纸片扫了一眼,随后在孙学正惊讶的目光中缓缓撕掉,丢在了地上:
“孙学正,不是我说你,在泉州府,旧有的官僚习气可以改一改了。跟矿、工一样,您想要在政绩上建功,不能和这些地方的地主,官僚,商贾们搞在一起,可以在别的地方想办法嘛。”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七分,“别的办法”就是没有点透的部分,
孙学正不是第一天与朱允炆相处,更不是那种迂腐之人,当即笑道:“就是请殿下考试时不要错过这些天资聪明的孩子,这些孩子数算可能稍微差些,但背默诵读都没有问题。”
朱允炆牵着他的手:“放心。”
久闻太孙博闻强识......孙学正收敛了表情,没有拍这么个生硬的马屁:“殿下的教学之法,教学内容,与别处不同,这些孩子适不适合,我心里有底。”
“咱们学校不是招了一百个孩子就全部培训到毕业的......教室里坐不满,可以来旁听嘛?虽然不是正式学生,但......也能参加考试。”
“臣明白了。”
朱允炆看似没有回答问题,但其实已经讲清楚,
结合制度来看,义学的淘汰非常残酷,
整个学府分为三个年级,三个月一次大考,合格者晋升,不合格者全部淘汰.......
在此期间,只要学习水平达到入学标准的,又可以参加入学考试,尝试进入义学学习,
这是写在规章制度里的,
但没写在制度里的,是课堂的定制是“四十人”一间教室,
所以“旁听”这种事情,操作空间就更大了,
反正优胜劣汰,他只要好学生,考试起到一个筛选的作用,
成绩不好的,想要作弊的,或者纯靠关系的,很容易就被淘汰了。
“还是托您帮忙,府学举子能够来听我讲课,然后教授这些孩子们,相信有了他们的帮助”
为什么府学的举子愿意来教书呢?
原因很简单,
一方面是自觉没有“金榜题名”的水平,一方面则是看到了工厂里的机会,
预计四月会成为盈利转折的关键节点,
义学开学之后,工厂夜校也要同步开学,
届时工匠每个月都要来这里进修,李工王工和他主讲,
随后实行和北平相仿的“评级晋升制度”,
如今工厂步入正轨,发展越来越庞大,需要的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也就越来越多,
目前都是外来的工匠边学边干,或者是本地的官员,
但这些人,并不足以应付工厂日益庞大的需求......
绕了一圈走到门口,朱允炆叹气:“咱们学府人手还是不够,要不学正也来我这里挂职?”
孙学正轻声道:“咱们泉州府学举子本来就少,您可是全部抽调走了。”
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却有了偏向,
既然举人都可以抽调走,让他这个学正做做“兼职”能如何呢?
“孙学正,办学这件事,接下来就辛苦你了。”朱允炆自觉不会在义学待太久,等到步入正轨之后就会投入到下一件事情里去,“我肯定不会在义学常驻。”
孙学正笑得满面皱纹:“殿下您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