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府开春,工人们便少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
冬日里来矿场和工厂上班的农民都要回到自家的土地里务农,
对于需要密集劳动来提升产能的矿场和工厂无疑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朱府之中,王工站在二堂,对来复和朱允熥说道:
“.......就好比是瘟疫一般,一个传一个,不多时便都回家去了,都是要把地种完再回来......”
李工说道:“目前矿场尚能保产,但工厂基本陷入了停滞,本就是产能提升的关键节点,如今看来......”
来复坐在主位,脸色也有些难看:“这些百姓们,都劝不回来吗?夜校马上就要开办了.......将来他们也可以做上管理,拿更多的钱啊。”
“劝不回来啊,总工。”王工苦着脸,“民以食为天,吃饱饭才能干好事,咱们如今煤油灯厂刚刚投产,才卖出去几万两的销售额,如今恐怕要误工了。”
“北平怎么没有这样的问题?”朱允熥捂着脑袋发问,左右看了两眼,“四月前规定的任务,怎么......完不成就遭了。”
“这种季节性的原因,恐怕殿下也没有想到,但我记得有很多渔民不是签了长期的劳动合同吗?”
“这些渔民哪够,泉州府本来就人少,咱们来者不拒,老少中青全部吸纳,才使得五大工厂能运作起来。”李工发着牢骚,身边的茶水看也没看一眼,“谁知道,这些人连一点契约精神都没有。”
王工接着说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殿下定下章程时,应该也没想过会是今日的样子,咱们的薪水够他们活了,他们为何?”
“这个时候埋怨殿下有何用?即便是签了合同,也不见得能锁住他们。”来复的脸色也比谁都难看,“临近的州府县城,请不到劳动力来吗?”
“泉州多山,咱们工厂的宿舍还没盖呢,遥遥几十里路,可不比金陵的路那般好走。”王工说道,“难啊。”
“想办法把人力补起来,煤油灯厂刚投产就出这种事情,你还想不想干了。”
“你跟我说这个没用,只要有人,事情误不了。”
缺人工,缺人力......
朱允熥突然说道:“加薪水呢?高薪请这些农民回来干活,厂子的事情不能停啊!”
“薪水加了,可就不好降了,整个泉州府的产业前前后后投入了六十多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本钱还没有收回来呢。”王工沉声道,“原来之前一切都是假象,这些人也不提早说清楚。”
“说清楚了,也改变不了这节令啊。”
来复气结:“泉州府本府能产多少粮食?还不是从湖南,江浙调运来的?他们就非要种这么个田?”
王工说道:“若不种田,荒废了怎么办?厂子不能开一辈子,但地可以种一辈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是......
朱允熥嘴巴开合了一下,想了半天的话语憋成了几个字:“那怎么办?”
来复亦是喃喃自语:“那怎么办?”
这样的突发情况谁都没有预案,
“所以北平到底是怎么做的?难道哪里的百姓不需要种田吗?”朱允熥再次灵魂发问,“李工,王工,你们都不知道?”
“北平军田多,地产不如江南富裕,大量民田交给卫所打理,不变更所有权,因此百姓们能放心到工厂来上班。”
“泉州不若北平故事啊......”
朱允炆多日之前说过的话,直直击中了朱允熥的眉心,
“那怎么办?”
李工提议:“要不去问问皇孙殿下?”
“殿下如今事物亦是繁忙至极,义学开班他要讲课,亲自推广自己的新学问,如今泉州好不容易成为了试点,自然不可能抽身,不过一定要去问问。”来复说道,“不过,我现在想到一个办法。”
朱允熥耷拉着的脑袋提了起来:“什么办法?”
“或不可解燃眉之急,但于长远有利。”
“种田是千秋万代的大利,什么事于长远有利?”
“其余工厂保证基本运转,全力供给煤油灯厂事宜,将产能提起来,将产品铺开,回笼的资金,便可以快速招徕人工,届时工厂的夜校也开起来,想必能吸引一些农民们回流。”来复说道,“这样做,生死就在接下来的二月,三月之间,人力都要划到煤油灯厂这边来。”
“嗯.....”
“良品率方面得到保证的话......”
“福建投了钱的商贾想见回头钱,此举也可激发他们。”
“好像还真行。”朱允熥沉思片刻,轻声说道,“只是这样,赌性太重......”
“煤油灯不愁销路,千两的【淡香】煤油都有人定得起,这是咱们北平——泉州合作推出的重磅产品,本来生死就在此一线,若不能保证产量,投了钱进来的商贾们可能会对咱们失去信心。”
来复说道,
“咱们只能赌,待得快速回笼资金,可兴建厂房宿舍,届时便不限于周边县城或泉州一府之地,其余州府务农的百姓们也可来此务工。”
“确实只有这样了,我和李工这就动身。”
王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恭敬行了一礼,
“总工,咱们生死就在此一线了!”
“嗯!”来复点头,“我将情况汇报给殿下,或有微调。”
当天晚上,来复便来到义学,找到了朱允炆,
即将开学,朱允炆带着刘笙等近侍驻扎在义学之中,跟举人教师们同吃同住,
朱允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愣了一下:“不错,当下只能如此,主要是生产端和生活脱钩,没有形成消费端。”
目前铸铁厂新研究的东西很多,推车,轮毂,农具等,
但除了农具之外,价格都很昂贵,只在部分官方用车上形成了替代,远没有达到推向民间,形成“市场”的程度,
泉州比较便宜的日用品也就是煤炭,但与此同时,随着全国煤矿勘测,开采新法的实施,这玩意儿在大明也变成了比较便宜的产品,
只是内循环,没有向外输出的东西,不能算作是一种商品,
“此地与北平大不相同啊。”
朱允炆感慨了一番,随后对来复说道,
“不愧是皇爷爷看中的人啊,我若是你,也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来复拱手:“殿下谬赞了,若是如此可行,那便如此就是。”
“此法不可长久,如今是工厂对农田,可谓是针尖对麦芒。农田不可丢,咱们厂子的事业,也不能有片刻的荒废。”朱允炆说道,“煤油灯厂投产之后,一边修山里的路,一边把厂区的配套建立起来,我们要搞一个工业配套的产业园。”
产业园的计划,朱允炆心里有了腹稿,
但正是提出,也只是在今天:
“你好好想一想,怎么在泉州为工厂做配套,包含吃喝玩乐一条......流程的服务,让和咱们做煤油灯生意,以及将来的【水泥】【铁马车】【陶瓷】生意的商贾们来这里消费,刺激这里的服务市场,让这些农民们转变一下思维。”
“泉州田地本来就少,八成以上的粮食靠外省输入,为了让田地不荒废,为子孙后代去种田简直是浪费时间......”
朱允炆停下了手中的笔,认真说道,
“劳动力要转化为社会进步的动力才有意义,如今他们种田,还是过去的老一套,把粮食种得翻了倍才有意义,如今他们埋头苦干,没有意义。”
“皇孙殿下,你这每个字都说的清楚明白,流进我耳朵里,但.....我却不懂了,您的意思是给他们提升薪资?”
“我的意思是,商贾们和这些农民没有区别。我以土地改制政策吸引他们,他们盯着的也不过是里那一亩三分地,再有钱也是在农田上做文章,实在是太狭隘!”朱允炆说道,“加钱干什么?咱们工厂多好的前途,难道在用工给钱上亏待了他们?”
来复抿着嘴:“您还是没说,让我做什么。”
“你倒是成了我的应声虫.....”朱允炆叹了口气,“我的设想最早明年才能开始,你先记着.......”
“第一,建造宿舍要提上日程,先贴公文,干满一年工时的先分配房子。
第二,先把样板房修建出来,就照着咱们义学的规格建造,公署里有营建的所有资料,一定比他们的房子好看,住着舒服!
第三,将样板房给他们看,吸引他们回到工厂来,设定一个期限,在这期限之前回来或者已经待在工厂里的,减少一个月的工期,优先分配房子。
第四,将夜校的晋升制度贴出来,叫许三带着手底下的人一天到晚地去宣传,还是一样,常在工厂做事的,优先分配读夜校,走技术评级上升的这条路。”
来复点点头:“妙。”
“这叫画饼,还没完。
第五,如今工厂分布零散,都是挨着矿场,你放出消息,要在泉州内兴修职工宿舍,免费分配,永久居住,可传承后代。
但只有五级以上的员工才有资格申请,强调住在山里和住在【市里】的区别,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那一套不能好使,一定要讲清楚区别!
第六,
这些工作,一件件地做,后面两条,给出三年的期限。
在第三条消息放出来三天后,立马放出第四条消息,头两天回来的人才算是期限之内。
这样,后面回来的人会有后悔感,紧接着放出第五条消息,让他们燃起更多的希望。
最后,在工厂全部复工之后,放出第六条消息,再点燃他们的积极性。”
“殿下你这想法妙极了,若能住在泉州府里,想必不少人会抢破了头。”来复击节称赞,“殿下你这脑子,难道和我长得不一样?”
“一样,只是画饼这东西我熟。”朱允炆说道,“这便是吸引农民回来的手段,至于对商贾的服务......再说吧。”
工业园区的配套必然是优先服务工人的,
如今泉州人工都不够,还要调出来人员来服务商贾?
至于今后的事情,要先盈利了再说......
没钱寸步难行啊......
造船花钱,打通商道花钱,后续的产业投入,更是无底洞,
朱允炆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先把这些事情做好,后面的事情再说,煤油灯厂我们只有今年的技术是独享的,明年开始就要和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们共享了,你几条腿走路,尽快复产吧。”
“是。”来复说道,“天下之人都这样。”
“不都这样,会不一样。”
来复没有说话,认真地凝视着这位少年,随后恭敬拱手行了礼,转身离开,
朱允炆低下了头,没有看他,埋头写作教材,
义学灌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也是他从来这里开始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此地和金陵城情况不同,纯粹的学术要和实地的产业结合起来才有意义.....
夜色幽深,弦月倒挂,
几日后,遥远的金陵城中,有一个皇帝亦是半夜未睡,看着满桌的奏疏,面色苦闷:
“朱允炆,你到底在干什么?花了将近百万两白银,然后坐在学堂里教书?”
“难道你真的想立教称祖?将朱子也甩在身后?”
“可立教称祖,真是你的愿望吗?”
“难道你的愿望和朕不是一样,都是希望大明千秋万代,永世长存?”
“可你这般,同府学抢人,”
他看着眼前朱允炆新写的教材,感觉脑袋一阵阵地胀痛:“来人!”
“臣在。”
送来了书信,蒋瓛一直没走守在殿外,听到呼唤,三两步进殿来,
“皇上唤我。”
“朱允炆成日里花钱,不见他花出个名目来。”朱元璋厉声道,“他又向你借钱了?”
“味精坊本来就是殿下的产业。”
“回答朕!”
“味精坊账面上没有余钱,除一应开支之外,尽供泉州府。”
“好好好。”朱元璋连道三声,“你是朕的臣子,还是他的部下?”
“臣忠心耿耿,但味精坊.......”
朱元璋站起身,吐出一口浊气,看着跪在地上的代指挥使蒋瓛:“拿煤油灯过来。”
蒋瓛连忙起身,将放在殿堂角落的煤油灯拿到了朱元璋面前,
灯光轻轻摇曳,映出硕大影子照在殿中,
蒋瓛努力稳住手,可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内心的纠结,
这位帝君喜怒无常,令他难以把握,
“有煤油灯此物,皇城各地明亮大多,似乎污秽都无所遁形。”朱元璋说道,“老四的新式火器,说是可不伤兵卒分毫,便能轻取失地......”
“圣皇英明。”
“朱允炆的新学有用,亦有用,说无用,更无用。”
“他送进宫中新学有此一篇,说是脱胎自圣人,你念给我听。”
他走下御桌,走到了殿中,随手指了下桌面,
蒋瓛单手持灯,看着案上翻开的文字,瞳孔紧缩,下意识看了朱元璋一眼,
朱元璋已经走到大殿门口:“念!”
蒋瓛朗声道:“《政治》——编者按:政治就是要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朋友搞得......”
“说!”
“朋友搞得,多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