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荆南四郡(9)

“近闻桂阳开展以工代赈之法,招揽了不少流民,还扩充了不少兵力,就连银铁铜等矿也陆续重新开挖,临武、耒阳的冶铁作坊似乎也开始重新铸造,那个胡商小妮子好像出了不少力。”

说话的此人乃是桂阳三商之一的船商何三鳖。

因为常年奔波于水上,风吹日晒,肤色偏深,面庞棱角分明,眼角与额间刻有细纹。

他头戴灰布幞巾,身着深褐色麻布短衣,系皮质腰带,悬挂铜制算盘、短刀及钱囊,脚穿厚布短靴,鞋面沾着些泥,是一名粗粝而不失干练,全身充斥着地方豪商的草莽气与务实本色的船家老大。

“我也听说了,这时节官府居然能够允许商人开采矿石,真是闻所未闻。”

紧接着何三鳖说话的这人是三商的老大聂九川,他掌管着桂阳郡内以及周遭地区的贩盐生意,家资巨万,身着蜀锦织就的锦衣,戴着缁布冠,腰间系着玉带,穿着锦翘头履,鞋面洁净无尘。

与何三鳖不同的是,聂九川肤色白皙,显然是养尊处优久了的。

“咱们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说不准这次挖矿,能让我们的生意遍布荆南和交州也说不定。”

最后一位说话的是药商温不言,他的肤色偏深与何三鳖类似,但带着风霜痕迹。

他的身形或较为清瘦,身着素色麻布长袍,腰间系有草药袋或药囊,头戴布巾,脚穿草履,凸显出了药商特有的质朴务实。

当下三人对挖矿之事上了心,都想在这里面插上一脚,只是不知官府的态度如何,还需遣人打探一番。

“事情就交给我去办吧。”聂九川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先从那个胡商小妮子开始入手,我跟她交情不错。”

三人计较已定,聂九川坐着牛车往耒阳银矿而来。

到了那里,果然看见银矿矿洞前坐着一名娇艳的胡人女子——正是米娜。

她坐在矿洞前的木台上,左手捏着羊皮账簿,右手指尖沾着朱砂,在矿工名册上勾画时,腕间银镯与铜铃铛叮咚作响。

“新来的二十人编入丙组,陈把头带他们去西坡清理塌方。”她声音清亮,若是只听声音,还以为是哪里的大家小姐,“每车银矿多掺两成石英的,今日工钱扣三文。”

底下几个老矿工缩了缩脖子,忙将刚运出的矿石又倒出来重筛。

矿道深处突然传来骚动。米娜提起裙裾快步走去,绣着忍冬纹的鹿皮靴碾过碎石,腰间银链上串着的七宝钥匙哗啦啦响成一片。

原来是有流民误触了支撑木,她蹲下身用比划着说道:“横梁要斜着顶,像骆驼驮货……”

话音未落,聂九川的牛车已碾着黄尘停在矿场大门外,大门两边伫立着两名郡兵,正紧盯着他。

“米东主,久未叨扰,别来无恙?”聂九川边走边拱手朝着米娜走去,却被郡兵拦住。

米娜听到“米东主”的叫唤声,便知道身后来的是聂九川,因为除了他,别的商人都叫她“米娘子”。

“原来是聂公,小女子暌违已久,不知聂公怎么知道我在这的。”米娜缓缓站起身,转过身来,明眸似水的看着聂九川皱巴巴的笑脸,走到门口让郡兵放行。

聂九川跟在米娜身后,眼睛盯着不断往外运送的银矿,眼底尽是羡慕之色:“近日听闻米东主得了上官的恩准,在此开采银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米娜坐到一边的凉棚里,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聂九川坐下说话。

“只是不知这等特许,是郡守亲自批的,还是另得了哪位贵人的帮助?”

米娜指尖抚过案几上羊皮账簿的褶皱,垂眸道:“聂公说笑了,我一个外邦女子,哪敢揣度官家心思?不过是刘皇叔帐下的诸葛军师怜荆南流民无依,才允我牵头以工代赈。”

她忽而驻足,腕间银铃轻晃:“聂公若想探问章程,何不去桂阳城里坐坐?诸葛军师前日还提起桂阳盐路……说是想寻个稳妥人商议。”

聂九川眼皮一跳,面上却堆出更殷勤的笑纹:“可是当年屯驻在新野的刘皇叔?怎么,他们击败曹丞相南下了?”

米娜忽然“噗嗤”的笑了一声,说道:“说的哪里话,曹操统率大军南下岂是那么容易击败的?”

聂九川的笑脸突然一滞,疑惑道:“然则如今诸葛军师……”

米娜看出了聂九川内心的担忧,打断他的话道:“你放心,诸葛军师说过,曹操最大的隐患是东边的孙权,目前还不会南下。”

聂九川听完,脸上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刚想张嘴就被米娜阻止:“聂公是想问如果曹操击溃孙权之后的事吧。”

他点了点头,米娜会心一笑,眼眸转动,依照诸葛均的分析为他解析起了当前局势,最终得到了曹操必败的结果。

聂九川听得出了一身冷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将局势分析的如此鞭辟入里。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再次微笑起来道:“不愧是军师,既然如此,我这便去桂阳拜会。”

说罢便告辞了米娜,坐上牛车,风风火火的朝桂阳驶去。

此时诸葛均正与前几日到达桂阳的刘巴商议制定将开掘矿产的事宜交给商人的条款。

“初期规定将时间延长至五年,还需要官员监督,防止他们借势侵占田产,随意倾倒废料,致使草木河流遭殃。”

诸葛均说着后世才有的环境保护政策,刘巴不自觉的跟着点头。

“另外,商人不得虐待民工,需要明确工时、薪酬以及安全标准。设立劳工所,准许工人申诉,并时常巡查矿场,以免发生不忍言之事,防止造成动荡。”

刘巴点头如捣蒜般的迅速的将诸葛均所说的记录在纸上,一边记还一边重复着诸葛均刚刚说过的话。

“军师此策虽然闻所未闻,却能大大提高产量,还能防止商人做大,既解决了流民的问题,又充实了府库,实在大妙。”

刘巴此刻极为享受,大汉治理天下从未有过如此细则,如今从这些条策看来,果然“治大国如烹小鲜”。

忽然书吏踩着碎步进入正堂躬身禀报:“大人,府外有一人自称桂阳盐商聂九川前来拜会。”

诸葛均与刘巴互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一抹得逞的笑容。

“让他进来,我正好有事要找他。”

书吏应命,将低着头的聂九川带进正堂后走开,只留下聂九川跪在正堂之上。

“聂公请起,我们现在不是审案,不必行此大礼。”

聂九川听到诸葛均稚嫩的声音突然有些好奇起来:怎的这声音像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

聂九川直起身,目光仍难掩惊诧。

眼前这少年身着素色深衣,发髻未冠,眉目清秀如画,唯有一双眸子沉静似渊,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案几上摊开的竹简密密麻麻写满墨字,刘巴正捧着其中一卷细细核对。

“聂公此来可是为了银矿特许而来?”诸葛均指尖轻点案上文书,羊皮卷上朱砂勾勒的矿脉图泛着暗红光泽,“听闻桂阳盐路半数皆握于君手,想来对商事颇有心得。”

聂九川稳住心神,堆笑道:“军师谬赞,草民不过做些糊口营生。今见米东主采矿有成,特来讨教……”

“此非讨教,实为分羹。”诸葛均突然打断,笑意如春冰乍裂。

刘巴适时展开一卷帛书,朱印赫然是荆州牧印:“五年采矿权,三成矿税,七成归商,这般条件,聂公以为如何?”

聂九川呼吸一滞,寻常官府抽税过半,此等厚利简直闻所未闻。

他强压心头狂跳,试探道:“军师莫要戏耍草民,这等好事岂会平白……”

“当然有条件。”诸葛均将青瓷茶盏推至案边,袅袅热气模糊了眉眼,“其一,矿工每日劳作不得超过四个时辰,逢雨雪停工;其二,需建排水暗渠,废石运至三十里外荒滩;其三……”

诸葛均忽然倾身,案上烛火在瞳孔跃动:“每季须由刘子初查验账目,若发现苛待劳工、偷逃矿税……”

“即刻收回矿权,家产充公。”刘巴冷声接话,手中铁尺“咔”地敲在聂九川面前条款上。

聂九川后背渗出冷汗,目光黏在那三成税赋上挪不开。

往日贩盐要打点六成官税,若真如条款所言……他袖中手指掐算:桂阳银矿年出十万斤,即便扣除工钱损耗,仍可净赚……

“聂公可知临武铁矿前几日塌方?”诸葛均忽转话锋,刘巴默契地展开另一卷文书:“矿主私减支撑木料,十七名流民埋骨矿底。其家眷现已下狱,正在等候发落……”

少年指尖划过血书状纸:“若依新规,死者家属可得三年粮饷,而矿主……”

“斩立决。”刘巴寒声吐出三字,惊得聂九川手中茶盏轻颤。

“商人逐利本无过错。”诸葛均话锋再转,语气忽如春风化雨:“然乱世当用重典。聂公若愿作典范,日后荆州的盐铁专营……”

少年尾音消散在茶香里,刘巴已捧出盖着荆州牧官印的空白契书。

聂九川喉头滚动。盐铁专营!此等特权向来只授皇亲,若真能得到此等准许,来日生意何止荆州一地。

“草民愿签!”聂九川抢过狼毫,朱砂淋漓落在契书时,忽觉不对:“等等,这劳工所巡查……”

“聂公果然谨慎。”诸葛均轻笑击掌,两名仆役抬进沙盘,桂阳地形纤毫毕现,这沙盘是邓艾仿照郡中地图,在诸葛均的指导下制成的,虽然还有些缺点。

“请看,若在矿区东麓设劳工所,既方便监督,又能免去矿工奔波之苦,自然,建造费用由官府承担。”

聂九川盯着契书上的荆州牧大印,如同铁索横江,锁死了他毁约的退路,令他指尖微微发颤。

他咬牙画押,墨迹未干便匆匆告辞,仿佛多留一刻便会被那印纹摄去魂魄。

刘巴望着牛车扬尘叹道:“军师怎知他必会中计?”

诸葛均拨弄沙盘中小旗,桂阳商道上的黑旗已换成朱色:“人见利而不见钩,鱼见饵而不见网。待他尝够甜头,桂阳的盐价也该跌了。”

诸葛均以采矿暴利诱使聂九川转移资源,削弱其垄断能力;同时借矿场严苛监管树立权威,影射这种方法也可能用在对盐商的监管上,威慑聂九川主动降价,辅以振兴桂阳经济刺激多方竞争,最终使得盐价下跌,才让百姓们能吃上更便宜的盐。

聂九川赶着牛车一路飞奔,途中绕行到了临武,证实了诸葛均与刘巴所言不假,吓得浑身冒出冷汗,连背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

他匆匆赶回家中,立刻召集了何三鳖与温不言,向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却唯独不提“盐铁专营”。

何三鳖听罢,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三成税!这等泼天富贵岂能错过?”

他黝黑的面庞泛着红光,眼角细纹挤作一团道:“我这就调船队去耒阳运矿石,再招百十个流民。”

温不言尚有些谨慎,说道:“那劳工所可是有些麻烦呐。”

聂九川笑道:“左右不过是再亏些银子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此等暴利,怎么会赚不回来呢?”

听了聂九川的话,二人当即也在文书上画了押,次日开始大规模招募民夫,就连流民也不放过。

又过了几日,诸葛均与刘巴巡视了各地矿场,看着各地热火朝天的挖掘场景,诸葛均内心紧绷的弦总算放松了下来。

“武仲,各位世家都到齐了吗?”诸葛均转头朝身后一名虬髯黑袍大汉询问,此人正是早就被派到桂阳的傅戎。

“大人,他们都已到达郡城,正在听候召见。”傅戎恭敬的跟随在诸葛均身后回应。

诸葛均点头道:“既如此,我们就回去吧,是时候让他们将田产和人口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