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036:诸君且听四海事

祖阳将酒樽轻轻搁在案上,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林间蝉鸣忽歇,溪水声愈发清晰。

“释迦牟尼乃天南小国之王太子,其国在雪山南麓,稻谷一年可三熟,地多象群,兵士可骑象而战。”祖阳长身玉立、侃侃而谈。

北地无象,自昔年魏武帝幼子称象之后,北人根本无从想见“象群”是何样子。此时的晋人一如当年的周人,只能在脑海当中“想象”。

这当先一句,登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彼时其地行土教曰婆罗门,教门分人四等如泾渭。太子出城见生老病死,遂弃金冠赤象,于菩提树下证得无上正觉。这才有佛门‘有无’之说……”

佛教自汉时东来,这故事其实很多人也都听过。可此时北地仍是道教大行,佛门的故事似祖阳这般知晓详细的到底太少。

尤其他还能说出天竺其地多象、稻谷可一年三熟,四等人尊卑有序,这更让晋人闻所未闻,倍觉新鲜。

司马珩的麈尾悬在半空,裴辰手中的茶汤已凉,陈准将空杯凑到了嘴边,却都浑然不觉。

王昱闻听这些话也很惊奇,但见诸人沉默,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渊博小声对近处的常山王、裴辰道:“祖阳所言不虚,佛祖之事载于《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

“哦~”两人连连颔首,听闻有了出处,他们愈发觉得祖阳所言不似编纂。

裴辰难得夸赞了一句“祖生倒是渊博。”王昱作为此间东主,也愈发有了与有荣焉的快意。

“诸位可知,身毒之南有大海汪洋,一望无际?”祖阳突然俯身笑着招了招手,已经听得痴迷的侍女赶忙回神,又捞起一樽酒水递去。

素手撩动溪水,水珠折射出七色光晕。

“其地有城以象牙为饰,每逢月圆之夜,商船载着胡椒与金刚石横渡重洋,香料堆积如山,连海浪都浸透丁香气。商船横渡万里,一来一回,利足百倍!”

武鸣的喉结上下滚动,周清等人也悠然神往,仿佛闻见了异域芬芳。

李钊见四下里人人专注倾听,知道祖阳已算是“语惊四座”。尤其常山王司马珩更是探长了脖子,如一头小龟似的聚精会神。

他心下安稳,悄悄吐了口气。祖阳所言虽然有趣,对他却还是无法让其沉浸。

可眼见如此,李钊多少放松了下来,他位在三层东北,有注意到身旁那垂下帘幕的亭中似有两个人影。

原本影子还时不时互相凑向一起,传出步摇碰撞的叮当声,此时那亭中却毫无声音,似其中之人亦正屏息凝神。

“天竺西去更有大国安息,拜火教徒以星辰为图腾。”祖阳指尖蘸水,在桌案上勾画六芒星,语调简快“其王坐于黄金孔雀座,商队牵着骆驼穿越流沙,驼铃响起处,丝绸铺就的道路足以……

祖阳刻意顿了顿,夸张道:“绕洛阳城三百方圆。”

绕洛阳三百周,岂非比当年的王恺、石崇更加豪奢?

常山王的指甲深深掐入衣袂,溪水倒映着众人放大的瞳孔。祖阳所言越来越匪夷所思,他偏生说得又如同亲见一般,生动非凡,异域万里之外的事情愈发引人遐想。

“大秦由元老院立碑刻法,凯撒的军团踏过地中海,纵横披靡……”

“希腊哲人曾在雅典卫城辩论,他们亦曾探究大道至理……

“奥林匹克祭典上——”他笑了笑,猛地伸手指向天际“选健儿赤身裸体赛跑,胜者头戴月桂枝冠,败者要自费为胜者铸造铜像!”

裸体奔跑!

王昱闻言眼前一亮,差点想要击节称赞。那叫做希腊的国度、雅典的城邦如此洒脱,恰似自己落落穆穆。真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荒谬……”席间有人咳了咳,打断了祖阳的话头。祖阳说的有些久了,让某个想要表现的人物觉得有些嫉妒。眼见众人锐利的眼光看来,他有些紧张,却仍旧驳斥道:

“祖生所言都太过离奇了些,你年岁轻轻又不曾去国远游,如何得见?可莫要信口开河。再说,今日我等可还是要谈玄,这题目乃是‘有无’,祖生偏题了些……”

司马珩、裴辰等人闻言俱都蹙眉。

王昱更是忍不住斜瞥了那人一眼,发现是南阳吕氏的子弟吕朗,忍不住暗骂一声“杀才”。众人都觉得这人好生讨厌。

谁管他祖阳是否信口开河?众人听得正起劲,你这家伙算哪根葱蒜?偏要扫了大伙儿兴致。

有人席间干脆问起其人来历,好信之人小声说起,其父乃是前北军中候吕雍。听到个“前”字,不少人便都露出戏谑的表情。

祖阳却是见好就收,赶忙向四周团团一礼,歉意道:“一时说得兴起,不意离题了,诸公海涵海涵。”

说罢,他施施然落座,身旁的侍女美目顾盼,眸放异彩。她好奇的是那埃及艳后确有其人?美女海伦当真倾国倾城,让两国血战不休?

常山王司马珩显然还没过瘾,好奇之下也没去拿酒樽,张口问道:“祖生所言,可当真,不是杜撰?”

祖阳心头一定,今日事已成了大半,他对李钊眨了眨眼。后者见状知道该进入下一步,小声告罪后装作如厕,快步向外而去,此时已无人关注他的去留。

祖阳则朗声笑道:“自不是杜撰,今日满座高贤,阳岂敢戏耍诸公?阳之所言俱有依凭。昔日张骞通西域,班固越葱岭,这些事在史书中多有记载,阳略通史料,故而知之。”

听了这番话,众人恍然之余,愈发觉得世间离奇。那希腊竟有所谓的“民主之制”,蛮夷亦有哲人“赫拉克利特”,也曾论过道之有无。

晋时人物痴迷清谈、玄理,连儒家经典都不愿深究,更何况史书古籍。见祖阳信誓旦旦,声称这些事多在史书中有载,于是便多信了七七八八,还觉得意犹未尽。

想到这,众人愈发觉得那吕氏子弟惹人厌恶,扫了众人兴致。

梧桐叶沙沙作响,七月毕竟已经入秋,树梢有叶子飘然坠落。

李钊一路疾步而走绕出翠梧园,遇到王家管事则推脱有些急事,不断按记忆去寻走。直到地近院墙,他才从怀中掏出一枚竹简,咳了咳将之抛到墙外。

等了片刻,墙外亦有咳嗽声应和,李钊心下安定,重新走回了院子。

园中,众人一时间都没了去论“有无”的心思。裴辰兴致颇高,直接向王昱借了一套《史记》与《汉书》,王昱自无不可,着仆役去他及父亲的书房搬运。

那吕朗打断了祖阳的叙述,本是想要一阐自己的玄义。

却不料,他起身说了一会儿四下里却都在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或是凑到裴辰身边去翻阅史书,讨论着极西之地的诸多奇妙,根本无人听他说话。

尴尬之余,他自己小声拜谢了不存在的听众,自顾自坐了回去。